四周都是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吵闹声,老槐树慈祥的摇摆着树冠,树叶飒飒作响,阳光洒在孩子们欢畅淋漓的笑脸上。
只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小男孩儿安安静静站在他们之外,不说话,也不加入他们。
老李拉起他的手,宽大的袖子滑下来,露出带着鞭痕的苍白的手腕。
“少掌门,该练剑了,之后还要跟新老师学琴,迟了,掌门该不高兴了。”
小小的男孩儿没有说话,他知道他不能拒绝。
可是他的眼睛里明明就有无限的羡慕。
“走吧。”他放弃似的转头,额发轻柔擦过他柔软的睫毛。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猛地拉住他。“等等!”
“你是一个人吗?是新来吧,来,别怕,过来一起玩吧。”
说着,拉着他手的女孩儿天真烂漫的笑起来。
老李严厉训斥道:“你是什么身份!敢对少掌门这样说话!还不退下!”
被大人训斥的小女孩儿,吓得一下子松开男孩儿的手,呆呆的看着小男孩儿。
其他小朋友一下围上来。“百绘姐姐不是有意的!”“请您放过她吧,她一向懂规矩的!”
老李皱着眉挡着他们。
这时,‘少掌门’拉住老李衣袖,“老李。”
“少掌门!掌门会生气!”
小小的少掌门似乎有点不高兴、又似乎有点哀求的站在那儿,鼓着小腮帮默默与老李无声的对峙着。
最后老李只好摸摸头发,叹口气。
小少掌门终于咧开嘴笑了,笑容就像一轮小小的太阳,小百绘不禁看傻了。
小少掌门拉起她的手,“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小百绘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爽朗的微笑:“好。”
反手小手指勾住他的小手指,大拇指对到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连便连,你我相约到百年。”
“这是什么?”小少掌门眨着眼问。
“约定。”小女孩儿露出大大的笑脸。
冰凉。
百绘猛地掬一把冷水扑到脸上,迅速抽了软帕捂在脸上,仿佛要迅速的擦去过去的回忆。
她从厚厚的软帕间抬起眼来,深褐色的眼眸被铜镜晕染上一层淡淡的苦红。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连便连你我相约到百年。
——约定。
她猛地将帕子掷进铜盆里,水花全都溅在了木制地板上。
她颓唐的闭上眼,向后一靠,摔坐在软椅里。
“哎你听说没?那个梼杌将军回来了。”
“啊,那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啊…...”
“哼,就她那下贱坯子配跟我们掌门一起?”
“呸,她不配,你就配?”
外面几个丫鬟嚼着舌根路过,发出一阵嗤笑。
突然远远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规规矩矩却又十分拿大体。
“你们这群小蹄子,去哪嚼舌根不好,偏偏到这里来!”
几个丫鬟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
那个后来的便拿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圈,指了指关着的门,压低了声音道:“那位,就在这里头。”
几个丫鬟一下子吓得没了颜色。
后来的皱眉小声:“还不散了!”
几个丫鬟连忙噤着声逃也似的散了。
这后来的大丫头便敲了敲门:“将军,可在里头?”
里面传来百绘倦倦的却十分清醒的声音:“进来。”
‘吱呀’一声,大丫头推门进来,屋里光线不好,但隐隐看得清百绘脸上冰冰的神情,大丫头心里想刚才那几句闲言碎语恐怕已被她听去,就陪着笑。
“您方才在席上说身上不妥,这些小的不会做事,将您引到这偏僻处来,真是万分的该罚!”
百绘当然知道这里头真正的缘故。今时不同往日,她也不想追究。
“无妨。”
大丫头道:“您既然休息好了,请移步常觉殿吧,掌门有些事要安排。”
“知道了。”
“那小的退了。”
说着便掩了门退出去。
百绘缓缓地睁开眼睛,被铜镜倒映出狠戾的光。
她起身,反扣了镜面。
【常觉殿。】
推开祈天阁的木格子门,一条幽深的甬道直通地下,远远地就嗅到有袅袅的藏香自地底而来。
“将军,这边请。”
百绘跟在下人身后,下人手里执着灯盏,带她穿过漫长的通往地下的通道,一直到了一个回廊式的甬道,那下人在门前止了步。
回过头来陪个笑:“过了这扇门,就不是小的该去的地方了。将军自便吧。”
百绘也明白,接过他手里的灯,一推门走进去。
独自穿过回廊,一连推开了三道门。
最后豁然开朗。
陈设简单的大堂,檀色藤椅两侧摆开,分立掌门座椅两侧。上午席上未曾出面的九宫主人,除了首宫宫主竹清,此刻也都端居上座,见百绘进来,都抬起锐利的眼睛打量这个年轻女子。这些竹家的老古董此时都身披同样样式的大氅,用同样冷淡的目光打量着她。
百绘是最后一个到的。
混沌将竹三瘦是出了名的顽劣子弟,百绘没来前,他几乎就是斜躺在椅子上,一开一合的不断把玩着手里的扇子,一见百绘进来,立马眼睛放光的跳起来,“百绘姐!”
立马要冲上去给个熊抱。
百绘微微笑着,轻轻给了他肩膀一捶。
“你呀……”
二宫主竹长君咳嗽一声:“三瘦!你的规矩呢!”
三瘦背对着宫主冲百绘吐吐舌头。
百绘冲三瘦示意性的笑笑,然后走上前,到辈分最大的竹长君面前规规矩矩的半跪:“阿公。”
二宫主长君温和的笑着扶住:“多年不见,更出挑了。”
百绘笑道:“阿公抬爱了。”
一旁五宫主竹延昭:“这一来,人总算齐了。‘饕餮’、‘混沌’,现在,‘梼杌’也回来了。”
竹门四将本是四个人,在座三位少了一位穷奇将军竹素素,竹延昭刻意避过去这个名字,只说梼杌回归的喜事。
百绘与素素是多年好友,此话听来便多了份意味,便冷笑一声:“是吗?我看未必吧。”
她虽长得瘦弱,但一双黑色的眸子乌黑放亮,有种不可侵犯的坚硬感,仿佛她弱小的身躯里包裹着一个无比坚硬的灵魂。但此时她脸上的倔强坚强,无疑触怒了她的这些长辈们。
竹延昭心里明白,紧绷着脸不高兴道:“怎么不,今天算是一家团聚,其乐融融何必提晦气的。”小姑娘你出去三年,不会还和三年前那样不赶眼色吧,你是打算再回去一次是咋地?
百绘还要说,一向置身事外看好戏的三瘦先开了口:“当然不,‘炽火穷奇’竹素素都不在这里,怎么叫齐了?”
一旁三宫主竹泠缓缓用茶盖翻翻茶,轻轻抿一口,冰冷到苍老的声音极其缓慢:“叛将,提她做甚。”
百绘不惧她威压,目光沉沉的说:“素素于公是清掌门的弟子,清掌门从没说过不要她了。于私她是我朋友,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她投敌之前,她依然是我们其中的一员!”
“更何况,”三瘦冷笑,“素素出走,恐怕还多亏了好些好事之徒的排挤,也还不知是称了谁的心。”
听三瘦这话似有所指,百绘不禁愣怔。三年里她在南方听到些关于素素的事,往外面只说素素是跟着暗杀兵团白夜的干部跑了,说开了这事儿也确实不占理,百绘冲动替素素说话那只是因为多年前俩人一起长大,朋友被人诋毁她不自主就回驳,哪里想到这些故事里竟然还有隐情。这样一想,素素竟也是在这里呆不下去走投无路,百绘不禁又气又悲。
“小三子!”一向脾气温和的四宫主竹溪微微皱眉,“这些都是你长辈!”
三瘦悻悻的,随性往椅子里一缩,“是。长辈大人们在上!”
把竹延昭给气的,脸色铁青,“年轻人都好火气。”
三瘦顽皮的故意拱手:“不敢。”
“你!”
竹泠摆摆手,“不准吵。
“扫地出门也好,叛将出逃也罢。那都是清爷时代的事儿了,清爷下的决定。我只知道好人坏人都是清爷定的,他定下的那就是板上钉下的钉,凭你们,恐怕还拔不得。”说着她清浅的看了百绘一眼,笑的颇有内容,“以前清爷说那些话的时候,倒不见这些个火气。怎么,酝酿这些年,现在记起回来兴师问罪了?不巧今个儿清爷不在,叫他听不到这些。”
这些话竹长君心里听得明白。这是拐着弯骂决明子不如父镇不住啊,无奈却又不好说破认下来,只得继续沉默。
竹泠毕竟是长辈,三瘦给她这慢悠悠不急不慢几句话说的心里多少不好意思,也沉默。
百绘知道她是针对自己,从容的笑道:“宫主什么意思百绘明白,但是三年前的事,我没放心上。清爷没做错,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我们也没有矛盾,大家只是觉得分开住一段时间更好。我不知道大家把这件事理解成了什么,但无论别人怎么看,搬出去都是我自愿,我毫无怨言。但是素素的事另当别论,现在素素身在何方我们大家都不清楚,妄下定论伤害了素素名誉不说,就怕这些谣言混淆掌门前掌门的视听,再把朋友当敌人,不知道清爷会不会姑息。”
竹延昭幸灾乐祸的冷笑。唔,小姑娘曲线骂人呢。上头的高层心里都清楚当年清爷赶走百绘那是有私心的,只有外头的人和那些下人什么都不知道以讹传讹。百绘这么一说,倒是把指桑骂槐发挥得淋漓尽致,就是不知道竹清那老东西听到会有什么表情。
竹泠“啪”一声摆在桌子上,厉声:“放肆!清爷的做法也是你指摘得?!”
一直置身事外的饕餮将有琴之突然冷冷开口:“错了就该指摘,竹清做事就全然对么?当年他一意孤行的赶走百绘,好像也没拿出什么有力的理由,现在竹家蒙难又把百绘叫回来,百绘不计较那是她大度,你们竟还有工夫在这里对她口诛笔伐,我都替你们觉得无地自容。”
三年前百绘那事儿一直像根刺一样扎在每个人心里,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就是一场大战。
众人一下子沉默了,本来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
“好了,”最稳年长的竹长君放了茶杯,“这次来是家里人多年不聚一来聚聚聊聊这些年的事二来是让掌门给下年些安排,过去的,不如过去。”
啊,过去。百绘心里惨淡的笑笑,表面的还是温和的:“阿公说得对,百绘这些年没觉得不足或委屈,也请诸位别再为我闹不愉快,前事之事,后事之师。晚辈失礼了。”
门外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怎么,一进来似乎就听到不好的话题?”
众人一见是决明,纷纷起身,“掌门。”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百绘却背脊一僵。身子就那么定住了,迟迟没有回过头去看决明。
她不想见他。
他知道。
原本打算拍她肩膀的手僵在一半,寒暄的话也梗在喉咙里。
老李连忙扶了决明的手臂,经过百绘身边时故意绕开她,扶着决明坐上最中间的藤椅。
决明不再看她,抄起手,笑得温文尔雅:“我一来,倒拘礼了。诸位好些都是我的长辈,难不成想让我当众回个大礼?”
诸位忍不住笑了,竹泠铁青的脸色也稍稍缓和些。
百绘只默默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
人真奇怪,不见的时候想,见到了却又避。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决明敛了敛笑,道:“忙了一天,大家都累了,估计也都没太有什么心情听我政治报告,我就长话短说。”
竹三瘦开玩笑:“你是自己累了想赶快开溜吧?”
说着,下面的人都轻轻地笑了。
说来也奇怪,自打决明进来这间屋子,所有不好的气氛就被挤走了。也是,任谁看见他柔若春风的笑容都发不出脾气来了。
决明也笑笑,继续道:“我父亲在时一应职务都没有太大变动,回头我让下人抄几份报表发放下去,大家到时再比对即可,有异议尽管提,我会酌情考虑。另外,这次我主要有一件事想找诸位商量。这些年我父亲当政,我一个晚生才刚上位,什么也不懂,如果提议的荒唐,还劳烦几位宫主规正。”
“哪里的话?”众宫主连忙道。
决明道:“是这样,咱们竹家怎么说都算是个大机构。九宫四将三家,九宫下面又有各自的番属,这样在不同角度地位上的决策者数量也很可观,我觉得我们不如把这个优势发挥出来。前掌门在的时候一切都由掌门说了算,我觉得这样并不利于竹家运行。不如我们施行个公票否决,除掌门外的九位宫主四位将军外加三家的首领都算一级,一级成员都有投票权,如果掌门提出建议,或者某个人提出建议,众人觉得不妥,可以联合否决,以多数来决策。但是掌门还是有一票否决权的,我觉得这样有利于防止决策失误,也提高各部门办事效率,大家看如何?”
竹泠皱皱眉,这不是把三省六部搬家里来了么。不禁诧异,这是这小子自己的意见,还是竹清他......
而竹延昭自然是高兴,他心说新掌门绝对是个傻子,当个掌门本身累死累活还没有工资不配车不配房的,如果连这点权利都大家分吧分吧散伙了,那这掌门当得跟猪还有啥区别。整个只有被鱼肉的份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几位宫主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回去。
连忙怕反悔似的:“我看这个提议不错,我们都很赞成。”
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呀,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就从封建君主****,“嗖”一下蹦到民主共和了?
竹三瘦却别有心思的笑道:“就是不知道掌门有一票否决权,是否还保留一票决定权?”
决明倒故作无辜的笑笑:“小三子是真想把我吃干抹净。”
三瘦一听“小三子”这旧称,赌气的把脸一沉,道:“我只是想避免多年前的不愉快。”话一出口,一下子后悔。
决明的笑容微微有些尴尬,百绘飞速撇他一眼,不禁也有些窘迫。
话题眼看一时收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木门猛地被推开。
竹泠刚想骂不长眼色的莽莽撞撞瞎闯什么,却见一个守备装束的汉子跌跌撞撞冲进来,头上淌下两行血汗。
决明一下子站起来。
“掌门!不好了!”汉子满脸慌张的扑通一声跪下,“白、白夜,打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