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忘川还是没回来,决明终于坐不住,亲自往独清宫去一趟。
等决明到独清宫的时候,忘川已经被竹清灌得烂醉,正站在竹清的桌子上表演一套醉拳,嘴里还大声喃喃:“再来!再来一杯!云儿!云儿呢!来满上!”
把决明气得,怒吼一声:“陆忘川!”
这是哪儿?这是独清宫啊!不请自来都会立马拖出去杖毙的地方!你竟然喝得大醉,还敢站到我父亲桌子上跳舞,而且随便使唤我父亲的丫头!你你你!是不是活腻了!
可是竹清似乎并不怎么介意,相反,他慵懒地靠在洋红金钱蟒靠垫上,手里执一只夜光杯,欣赏着忘川摇摇晃晃的样子,笑得似乎还蛮乐在其中。
敢情把忘川撒酒疯当成饭后节目了!
决明只得抱住忘川,转头微微责备竹清:“他还只是个孩子!”你就怂恿他喝酒!还大醉!
竹清笑,举起杯子:“百年佳酿,搁在平时,我还舍不得开呢,怎么样?来杯?”
决明还不等说话,本来趴在他肩膀上已经安静下去的忘川一听到‘来杯’两个字,立马两眼放光的又抬起头来大叫:“来来来来!来就来!谁怕谁!”
竹清大笑。
把决明气得,把忘川按回怀里:“再来,你就睡在你爷爷这儿吧!”威胁。
谁知道竹清点点头,笑道:“也不错,你大哥不要你,爷爷要,正好陪爷爷喝个通宵。”
决明苦笑了,你们一个个就这样吧,小辈没有小辈样儿,长辈没有长辈样儿。
不过小家伙这次没有跳起来反对,喝得多了,多少乏了,现在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嗅着熟悉的味道,感受着安心的温度,知道这是自己信赖的那个人,终于放下心来,砸吧砸吧嘴就睡着了。
决明看着怀里满脸飞红的小醉鬼,伸手把小家伙含在嘴里的小手指抽出来,不经意间就露出一个温柔爱怜的微笑。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他总归担心夜里凉些,所以出门前就细心的带了条薄毯,现在正排上大用场,仔仔细细地把醉酒的小家伙裹好,抱在怀里,然后对竹清告辞:“时候不早了,儿子不敢多留,这就告退。”
竹清就这么歪在软垫上,手里握着酒杯,一声不吭的,带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欣赏着两个人上演父慈子孝的温暖一幕。
直到听到决明告辞,他才笑着指指被忘川早踹到桌子底下的剑匣:“把他的东西带回去。”
决明一看那楠木鎏金的箱子就知道这绝不会是普通的东西,打开来,是一柄有影无形的剑,不禁惊讶:“雁落忘归,蛟分承影!”
决明皱着眉:“这样贵重的礼物——”
竹清握着酒杯,只是淡淡地:“他的东西。”
决明住嘴,他只能闭嘴,如果这是竹清执意要送的东西,那么,他不能推回去。
他只是不能理解。
竹清一生只送过一件礼物,就是这把剑,当年,他将这柄剑亲手交给素素,连带着自己全部的信任与器重,但是素素后来背叛他,将这柄剑还到他手里,从此他就再不用这柄剑,并且将它束之高阁再不开箱,尽管如此,这仍是一柄绝世的剑,仍是一份太过贵重的礼物。
这样贵重,送给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孩儿,为什么?
决明不太明白,就算他不得不承认,忘川身上是有一些很打动人的品质,可是这些足以让竹清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大方吗?
竹清眼也不抬地:“你还杵在那儿干嘛?”明白的送客了。
决明只得郑重地:“忘川能承蒙父亲厚爱,是他的荣幸,这孩子不懂事,我在这里替他道谢了。”
竹清只是摆摆手。
决明道:“那么,儿子告退。”
说着,抱着孩子转身离去,刚走出两步,竹清又开口叫住他:“决明。”
决明站在台阶上,转过身来:“父亲还有吩咐?”
竹清就那么静静的望着他,月光冷冷清清的照在他眼睛里,让他一瞬间看起来有些疲惫又有些苍老,不知为什么,决明心底突然泛起一点复杂的感觉,那是二十几年来从没有有过的感觉。
竹清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半晌那骄傲冰冷的唇角轻轻弯起:“决明,你真的,没觉得这孩子有点相似吗?”
决明愣了愣,不解:“和谁?”
竹清低头,啊,这个反应,他不知道,他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爱这个孩子,真心真意的爱。
半晌,他再次摆摆手,滚吧滚吧。
决明被他这句问话搞得很纳闷,可他没那个胆量追根究底,对于竹清不想回答的问题,太刨根问底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只得满头雾水的再次告辞,不过这次他犹豫一会儿,最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天晚了,喝酒伤身,父亲也早睡吧。”
转身离开。
竹清就那么手里握着酒杯,沉默的一直目送决明离开,直到决明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眼里的笑才冷下来,坚硬的嘴角也渐渐垂下来。
白日里欢声笑语的独清宫,到了夜晚就一个人都没有,没有问候,没有拥抱,甚至——没有脚步声。
竹清一个人坐在那儿,想起决明为醉酒的小家伙裹上毯子,他那样细心,知道夜里风凉,带了毯子过来,给小家伙裹好,那轻柔的动作慈爱的目光,让竹清甚至不忍心打搅——冰冷了许多年,血冷了许多年,这一刻竹清却不得不承认,他竟然微微被自己儿子与别人家的孩子的互动打动。
那不经意间的自然流露,那目光里深深的爱怜疼惜,不知为何,让竹清内心微微抽痛。
然后竹清猛然记起,他仿佛,从来没有抱过决明。
从潋滟泪流满面的坦承一切那天起,从竹清的剑尖指向潋滟那天起,决明这个名字也许就应该跟着潋滟一起死去。可是那天晚上,潋滟抱着襁褓里孩子,痛哭着扑倒在竹清的面前,她求竹清看在往日情分上,她求竹清给这孩子一条生路,那一刻,竹清握着剑的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这双杀过无数人的手竟然无论如何都不能砍下去,即使理智再清晰,即使内心一遍遍说不可养虎为患,可是当他看到潋滟的眼泪,他竟然发现,他真的下不了手。
那感觉就像,心脏上插了一把刀,轻轻触碰就疼痛难忍,可即使是这样,他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潋滟都是他的伤疤,永远不会痊愈,一碰就溃烂疼痛,那段时间里他甚至都不想再听到潋滟的名字,也不想看到与她有关的任何东西。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禁忌,不能触碰,不能提起,每次想起,就是一阵惨痛,所以直到决明五岁,竹清都没有再见他。他把他打发的远远的,给吃的给住的,有人照顾着,却拒绝见面。
后来决明到了不得不学武的年纪,竹清也从没给过他安慰或者鼓励,拥抱就更奢侈了,在漫长的二十几年来,竹清所能给予他的,无非是一次又一次的毒打和充满憎恨的辱骂。
厌恨。
那双无比相似的眼睛,让竹清觉得厌恨,让他不止一次觉得当年的没有拒绝是个错误。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吧?
如果决明是他亲生的儿子,他仍会这样不近人情吗?
竹清不知道。
今天他在决明的脸上看到那样一个慈爱的表情,那是决明从未有过的表情,温柔体贴,全部的宠爱,他突然意识到,这漫长的二十年,他失去了什么。
他们之间原本就该是这样一种温暖的感情吧?
可是他们没有,现在他们之间只有防备与疏远,甚至可能更差。
竹清心底微微有点落寞,他错过的东西,被别人拥有了,那并不是一种快乐的感觉,可是,现在的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拿起酒杯,倒满,喝酒。
一杯又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