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清抱着忘川在树林中飞速穿梭。
竹清的轻功虽不是竹家最好的,但风采仍不负当年,白衣凛然,身形修长,两边的树木飞速后退。
忘川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领,逆着风大叫:“再快!还能再快吗!”
竹清低头皱着眉头,看着他脏兮兮的小爪子抓在自己雪白衣襟上,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小子刚才用这只手吃了梨子苹果,还抓过梨核。
但看小家伙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知怎么的,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转回去。
竹清微笑:“还想再快一点吗?”
不等忘川回答,竹清骤然加速,风一般掠过枝叶。
忘川来不及反应,差点被甩出去,余惊犹悸的抓紧:“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哎哟,划到我脸了!”
竹清笑,恶意的继续加速。
忘川从没来过独清宫,但是他爬树的时候偶尔会看到那么一栋建筑,琉璃的瓦,朱红的墙,一层一层隐在茂盛翠色里,还时不时有仙鹤啼鸣,掠翅飞过,简直宛如仙境一般。忘川在没见过独清宫前,他觉得掌门府就足够奢华了,可是今天看到独清宫里的一草一木,他才发现相比之下掌门府就像贫民窟。
并不是忘川夸大,而是独清宫确实奢靡如小皇宫。
在竹家清一色的白色建筑群中,鼎铛玉石的独清宫显得那么鹤立鸡群。
假山芭蕉,流水海棠,还有那永远没有尽头的雕栏长廊,细雕着草木花鸟,并无朱粉涂饰。左右四望,一色水磨群墙,黑瓦铺就,台基光滑,凿着些新鲜纹样,转过垂花石门,俨然是各色花圃,中间白石假山林立,或如少女,或如猛兽,藤萝交错,苔藓蔓延,相互交错掩映。
从这些假山中穿过去,又是另外一番景色,忘川不记得随着竹清跨过几个月门,转过几个翠色屏障,只感觉脚下没有尽头的青石板,眼前看不完的花卉亭台,仿佛每一个石桥下面都有曲径通幽,每一座假山后面又都别有洞天。
他只得瞪大双眼,跟着穿过一座座亭台,转过一座座石山,见过牡丹芍药蔷薇各色花圃,仿佛置身仙境,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兽,都还来不及记住,就一晃而过,简直让小家伙应接不暇。
最后忘川被带着穿过一个碧桃花编织的月洞门,一进门,两侧粉墙环护,西府海棠依傍,抬手处是两边抄手游廊,院内假山点缀,数本芭蕉依傍,清溪自山石间倾泻而出,环了大半个前院,其间鸳鸯戏水,白芷杜若依偎。
沿着游廊过去,当中又有走廊建在山石上,弯折直向上去,两侧芭蕉宽叶探进来,流水潺潺自回廊下淌过。忘川趴在雕花的栏杆上往下看了一会儿,又随竹清拾级而上,过了一个垂花门,当中是穿堂,竹清掀帘子进去,迎面是一架紫檀大架子的屏风,左右又是几个小插屏,其后隐隐约约是薄雾轻纱。
忘川跟着进来,转过几个插屏,只见室内雕梁画柱,层层分隔,却又藕断丝连,房与房之间并没有门帘相隔,只是屏风或是雕刻镂空的装饰阻隔,屏上或细刻梅兰竹菊,或绘着栩栩如生的仕女,转将过去,推开一扇左右活动的木屏风,只见四壁玲珑剔透,脚下翠色凿花,两侧一溜儿的楠木交椅,皆设洋红金钱蟒靠背,底下几副脚踏,左边小几上香炉袅袅,右边小几上设茗碗痰盂,中间是个大紫檀雕螭案几,上设汝窑天青釉弦纹樽,内插几束无叶广玉兰。
忘川呆呆的原地转圈圈,一方面感叹独清宫的奢靡,另一方面,不知为什么,他内心深处竟泛起一点点熟悉。
这样的陈设,这样的房间,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隐隐约约觉得在哪里见过。
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也有这么一间房子,外面游廊弯折,芭蕉流水交错,春夏交替,成片成片的梨花开了又谢,有一个男人,捧琉璃酒樽,在这扇仕女生动的屏风后面,在这雕花的窗槛前,寂寞难掩地看过花开花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只有白发依然。
可忘川知道那不是竹清,虽然他们身上有点相似的味道,可那不是竹清,但他也记不起那个人的脸。
他突然觉得脑袋里隐隐作痛。
竹清颇为玩味的看着小家伙脸上一个沉思的表情。
这时打扮的仙女一样的丫头们出来,伺候着竹清换上便装。
云丫头最为老练懂事,看见竹清带回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来,先是愣了愣,随即就明白了这个孩子的身份——脏不拉几又能蒙清爷另眼相待的,除了掌门手下那个大闹梨花坞的小孩儿,还能有谁?
云丫头从几上捧来果茶,笑着到忘川面前:“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忘川抬头,呆呆地,呀,美女啊,立刻甜甜的:“我叫忘川,流连忘返的忘,川流不息的川。”
云丫头笑着:“忘川,真乖,来,跟着姐姐们去。”
说着,给倚兰她们一个眼色,倚兰便带着忘川下去。
云丫头亲自去给竹清宽衣,十指纤纤,翻来覆去,将领口扣子一一解开,解到胸前时,看到两个小黑爪印,不禁愣了愣,笑了:“清爷一向喜欢这件衣服。”
竹清双手浸入铜盆:“我倒喜欢,总不能真跟小孩子计较。”叫他赔吗?
云丫头笑着,将竹清腰带上的坠子香袋一个一个解下来,规规矩矩的放回红木盒子里。
“孩子淘气,大人当然不能放在心上,更何况,那孩子也并非有心。”
竹清看她一眼,你只是在说衣服的事吗?沉默一会儿道:“你一向懂事,不该插嘴这些事。”
云丫头温和的笑道:“是,奴婢多嘴。”
不再多说,转到他后面去,竹清擦过手,张开双臂,云丫头拎着袖子两个角,将厚重繁复的外衣换下来,又将家常的便衣拿过来,服侍着穿上,然后拿起换下来的衣服。
竹清将一串金穗子琥珀珠串拿在手里,转身道:“去跟掌门说,忘川我留在这吃晚饭了。”
云丫头欠欠身:“是。”躬身退下去了。
忘川被一群丫头环绕着带下去洗过手换过衣服。
等他再到正堂的时候,竹清已经坐在楠木椅子上,好整以暇的等着他,他眼前是一大桌子的好菜好饭,外加一大堆的奇珍异果,竹清认为,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孩儿来说,一桌子的吃的就足以让他说出很多。
而忘川显然没想那么多,他只有六岁,还是一个对吃喝玩乐无法拒绝的年纪,所以当他饿了一顿饭之后看到一桌子好菜的时候,他的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他拿起一串葡萄,惊讶:“这个季节有葡萄吗?”
竹清微笑:“我有冰窖啊,冰窖里有所有季节的水果。”
忘川看了看那葡萄,唔,我大哥没有——你有,掌门没有。
直接拿起一串来,放进嘴里。
竹清微笑:“好吃吗?”
忘川含糊不清的:“嗯,还不错。”
竹清笑:“还想要吗?”
忘川天真的点点头。
竹清笑:“你只要回答爷爷几个问题,这些就都是你的了,好不好?”
忘川把葡萄肉吃进去,葡萄籽吐出来,想了想:“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竹清笑得温柔的:“好像没有。”
忘川翻个白眼:“那你还问,这不废话嘛。”伸手去抓花生酪。
竹清问:“你刚才进我屋子的时候为什么觉得惊讶?”
忘川塞了满嘴的花生酪,道:“没什么,眼熟。”
竹清眯起眼睛:“你在哪里曾见过吗?”
忘川抬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记不起来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大概是在梦里吧。”
竹清看着小家伙一双晶亮的眼睛,澄澈而天真,不像是在说谎。
竹清淡淡地:“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能梦到,也得先见过,你以前家里是做什么的?也是富贵人家吗?”
忘川嚼着茯苓饼:“我家是穷人,父母都是庄稼人。”
竹清微微眯眼:“是吗?母亲也是吗?”
忘川并不觉得丢人,天真的点点头:“是啊。”
这下轮到竹清怀疑自己了,他不禁沉默了。怎么了,难道是我想多了?可是——那么相像!会是我认错吗?
他沉默一会儿,给自己倒杯酒,也给忘川倒上。
酒香馥郁,清澈凛冽,忘川好奇的眨眨眼睛:“这是什么?”
竹清狡黠地:“好东西,一种可以让你忘记烦恼和忧愁的好东西。”
忘川看看杯里透明的液体。嘎?这么神奇的功效?看起来跟白开水没什么区别啊!
伸出手指头蘸蘸,再放进嘴里,立马苦着脸吐舌头:“呸!辣!”
然后小家伙就摘了几颗葡萄,把葡萄的汁液滴进去,再尝尝:“嗯,甜多了。”
竹清哭笑不得的,唔,真糟蹋我的酒,不知杜康家的人看到你小子这表情会作何感想。
这么想着,忘川已经一杯酒下肚,脸立马飘乎乎的红起来。
竹清一直笑眯眯的看着他,半晌他蹙起细长眉目,淡淡地问:“小子,你有没有想过,你掌门哥哥把你带到竹家来,是为了什么啊?”
埋头大吃大喝的小家伙突然停下来,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所有,抬起头来,眼睛盯着竹清,虽然喝了酒,可这双小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么干净,像是里面装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灵魂。
他沉默一会儿,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竹清微笑,小家伙并不笨嘛,到关键时刻,拒绝回答。
忘川垂着眼睛,沉默一会儿,突然又抬起眼睛来,直望着竹清,半晌他问:“你,是不是并不是他的父亲?”
这个‘他’是谁,竹清当然很清楚,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一个六岁的孩子的智商——眼前这个孩子,很聪明!他想试探这个孩子的身份,也想试探出决明的真实想法,可这个孩子竟然反过来试探他!
竹清脸上的微笑突然冷下去,眼睛瞬间变得肃杀。
忘川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只老狐狸,在狐狸面前自己不能表现的太聪明。
但是他犹豫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我一直以为掌门最大,可是今天所见,美景,美食,美女,这些,我在掌门府从没见过,他没有的却允许你有,你应该明白是因为什么,不论如何,为了这份多年容忍,难道不值得一点点的让步和信任吗?”
二十年的光阴,不管是不是愉快,毕竟是二十年的感情。
真的不值得一点点的让步吗?
被小朋友教训了,竹清沉默,半晌,他冷硬的嘴角重新弯起来,他笑道:“你很有趣。“也很勇敢,如今敢在我面前直言进谏的可不多了。
竹清道:“爷爷很喜欢你,来,让爷爷送你件礼物。”
他叫云丫头:“去,把那把剑取来。”
云丫头伺候竹清多年,这时候竹清提起,她自然知道那把剑是哪把剑。
她去把剑匣取来,放到桌上,打开,里面是一把乌黑的剑,从剑柄到剑刃,清一色的纯黑。自从那个人将这把剑还回来,竹清就再也没打开过这个剑匣,但即使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柄纯黑如影的剑仍锋利如初,吹毛断发。
竹清淡淡地:“它的名字是承影,是我徒弟的剑。”
忘川抚摸剑鞘,抬头:“你徒弟的?那你还送我?”
竹清仍淡淡地,但不知为何,忘川从他的眼睛中看出深深的悲哀。他没有表情地:“我的徒弟已经死了。”
忘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对这一悲伤的事实表示哀悼。
可是竹清什么都没有说,他取出承影,亲手将它放进忘川的手中,没有笑,没有和蔼,只有凝重冰冷,和无限的郑重,就仿佛这不是一场送礼,而是一场庄重的交接仪式。忘川不明白这柄剑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贵重的礼物,可他脸上的郑重是那么的不容拒绝,而且不知为什么,那沉默的表情的深处,忘川仿佛看到了沉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