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水滴落进水洼里。
吧嗒。很轻很轻,却足以在寂静里回味半天。
地衣苔藓交错覆盖着生长,在看不见的黑暗里确确实实的肆意生长着,生长出潮湿的味道,还掺杂着类似动物尸体的腐臭气息。
黑暗的地牢深不可测,终日不见天日。被水汽日夜侵蚀,牢壁的岩石都变得光滑起来,但却未让铁索有丝毫松动。黑色的铁链悬挂在半空中,交错纵横,每根都有碗粗,上面生着淡绿色的锈。
在地牢的最底端,铁索的尽头,有一张沉睡的面孔。
他的整个身子都浸泡在黑色的暗流中,只有一张惨白年轻的面孔露出水面。他的手脚和脖颈都被铁索缚住,沉重肮脏的锁链将他的皮肤磨破,流出血来,最后生成厚厚的茧。看面孔,他应该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你很难想象,有人会对一个孩子施加这样残酷的刑罚。行走在陆地上的人们就仿佛惧怕着他,必须用这种囚禁魔鬼的方式禁锢他来寻求心理上可怜的安慰。
突然一块碎石落下,掉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接着上空的门缓缓打开,光照进来,照在男孩的脸上,这让他原本苍白的脸显得更可怕了,就像没有半点血色的魔鬼。
沉睡着男孩被光明唤醒,他透明的眼皮轻轻跳动一下,缓缓张开了双眼。
白灼的光芒直射进他的瞳孔,刺痛,可他并没有躲。这世间,没有一物,不可直视,更无一物,不可毁灭。
他笑了。
陆忘川骤然惊醒。
马车颠簸,外面风雪交加。
他揉揉眼睛,翻身坐起来,因为他还太小了,所以只有爬起来跪在位子上才能够到窗户。他趴在窗边,偷偷从被风掀起来的窗帘缝隙里望出去。
外面下了好大雪,覆盖着陌生的小镇。
冷气钻进他的脖子,他打了个寒颤,把脖子缩回来。
他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来。
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一连打两个寒颤,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可是因为没来得及回忆,所以梦里的很多情节都模糊不清了,唯独他能记得的,只有醒来时满心的恐惧,还有皮肤浸在冰冷死水里的痛楚,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就仿佛那痛就是从他记忆里钻出来似的。
可他不记得他曾到过梦里的那个地方。
马车突然停住了,他还在发呆,结果猛地被惯性掀翻,他整个的翻滚起来,正滚到掀开车帘子的吴才脚下。
吴才刚打算掀开帘子叫人,一抬头却发现位子上空无一人,再一低头,看到小家伙摔个狗吃屎的样子,就连吴才这么严肃的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忘川涨红着脸,一脸不逊:“有什么好笑的?!”
吴才忙止住笑,嘲笑一个小孩好像确实不是什么道德的事情,所以他赶忙板起脸孔,命令:“下车。”
小孩子总是对这种随时能板起脸的人有恐惧心理的,所以再一肚子的不满,忘川也只好咽回肚子里,乖乖的跟上吴才的脚步。
雪下得很大,而且看起来并没有要停的趋势。
不要以为北方就能常见到这样的好雪,北方是年年冷,却未必能有大雪。这样不知疲倦的一场雪,是很少见的,直下个一天一夜,完完全全的用白色侵略天地。
竹决明与竹三瘦坐在木质长廊上,拥毳衣炉火下着棋,炉子上烫着酒。
决明突然说:“似乎,好久不见这样好的雪了。”
竹三瘦也望望天空飘零的白色,道:“看来今年又会好收成。”
“是啊,”决明轻轻落下白子,落在很凶险的位置,“这几年邺国边境不太平,战事大概早来晚来总会来,这时候,好收成就是好消息。”
竹三瘦看看他落子的地方,很险的一着,但不在他的预料之外,不慌不忙的落下一子,“我们要参战吗?”
“朝廷与武林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要迈出这一步,也不应该是我们先。”决明犹豫了一会儿,从容的落子,出其不意的一着,打了竹三瘦个措手不及。
决明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有了笑意。
竹三瘦握着黑子把玩,玛瑙质地温润的棋子在他的指间转来转去,他沉默一会儿,突然抬头问:“在这之前,你打算动竹清?”
决明手里也握了一颗棋子,他久久看着棋盘,没有说话。
但是竹三瘦已在他眼中看到杀气。
竹三瘦叹叹气:“何必呢?亲父子...”
决明淡淡的:“你在竹家这么多年,应该再清楚不过,竹家只有权利,没有父子。”
啊,是,这么多年来,竹家父子相残的事还少吗?儿子杀了父亲,徒弟杀了师父,就连竹清自己都是满身带血的坐上掌门的位子的。但是不知为什么,竹三瘦就是觉得决明不会是做出这种事的人,凭什么这么以为呢?是什么让他这么以为呢?
不过是这么多年的和平。
决明登位,竹清仍安好。
但那只能证明决明仁慈,至少是曾经仁慈过。人不能以为仁慈是理所应当,所有美德都不是理所应当,当一个人的善良被透支过度,他就会变成魔鬼。
但是,“我总觉得,你一辈子都不会说这样的话呢。”竹三瘦苦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跟竹清的父子情分早走到尽头了,”决明把棋子扔回棋笥,转头去倒两杯酒,“就像他时刻安插眼线在竹家——他从不放心我,我也从不放心他,只要彼此活着一日,就一日不能高枕无忧。”
竹三瘦捧着温热的酒杯:“可现在不是很好嘛,至少,这几年,很太平。”
“太平?”决明抬起头来,目光冰冷,“你真的觉得太平吗?这种脆弱的表面关系可以让我们闭着眼说是太平吗?”
三瘦道:“很多时候,太平不是没有敌人,而是与敌人制衡。”
决明道:“我不要这样的太平,至少我要的太平,是可以让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活得平平安安。”
竹三瘦沉默着,可是竹清也是你的家人啊,这句话他没说出口,因为决明大概已经不把他当作家人了。从小跟决明一起长大,作为决明的好兄弟,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决明,母亲被竹清逐出竹家,爱人又被竹清流放,竹清做决定,决明必须顺从,到了外头,又都说是决明做主——这么多年,在这样的控制下,要说不恨,太难了。
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三瘦想如果自己在他的位置上,也不能保证做得更好。
可是从小决明就是他们几个中的模范生,善良的一塌糊涂,纯白的一塌糊涂,自己养的小狗死了也会哭好久那种人,突然就长大了,突然就变得察言观色明争暗斗了,这落差,可不是一点点啊。
所以三瘦摸摸下巴:“决明,我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决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有吗?”
不那么忍耐,不那么温柔,对人命不那么重视了,对其他人的痛苦也可以视而不见了。
可是成长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选择性的看到一些事,而对大多数的其他事表示冷漠,如果你还不够冷漠,只是你还没有长大而已。
三瘦放下杯子,站起来,顺了顺衣服下摆,然后拍拍决明的肩:“但是不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不是因为你是掌门,而是因为你是我朋友。”
决明肯对他说这么多,也固然是心里把他当朋友。
决明笑着握握他的手,给了个无声的‘谢谢’。
这时大门忽然敞开来,吴才带着个豆丁大的小孩走进来。
走近了,吴才看清竹三瘦也在,给决明使了个眼色,跪下,却没有开口。
决明点点头,“无妨。”
吴才将陆忘川推倒前面来,“孩子我带过来了,我把定金交给他父母,农户两口子感恩戴德的。”真让人怀疑是不是亲生的。
不过后半句话他没说,不该多嘴的时候他总会管住自己的嘴。
决明平静的看着吴才,淡淡的:“没留下什么痕迹吧?还是做得干净些好。”
吴才听出了杀人灭口的意思,点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决明望着小忘川,那孩子似乎对新环境还不熟悉,战战兢兢地,一动不敢动。将来,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工具,就是他的势力,将与他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他点点头,对着陆忘川招招手:“过来。”
小忘川一动不动,小孩子总有股调皮劲儿,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竹三瘦在小家伙脸上明显的看到一个很酷的不驯表情,不禁被逗乐了,小子,你知道你面前这个人是谁吗?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欠抽的表情有多明显吗?
不禁轻轻用脚尖踢他屁股一下:“见到掌门应该下跪!”
小家伙一没有防备二没有武功,直接被踢翻在地,吃了一嘴雪,但他没有哭,立马从地上像个弹簧那样弹起来,用更加凶狠的目光瞪回去。
三瘦想踹他。
决明连忙拦住,把忘川拉到自己身边,白了三瘦一眼:“你多大了?还真要对小孩儿动手啊?传出去,第二天我们可有得聊了。”
三瘦吃了个铁板,笑着摸摸鼻子。
决明拉过忘川,尽量温和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忘川道:“忘川,我叫陆忘川。”
“好,忘川,舟车劳顿,你也累了,”决明指指吴才,“跟着这个叔叔去换身衣服好不好?”
他没等忘川回答,站起来对吴才:“你带着他进去,看紧点儿,让皖云给他换衣服。”
吴才颔首:“属下明白。”
拉着忘川的小手进屋去了。
竹三瘦环抱双臂,一脸看戏的表情,目光一路追随小忘川的身影:“那就是你要培养的新势力?底子干净吗?”
“父母是普通农户,家底很干净,不会被查到什么。”
三瘦皱眉:“六岁了,还没武功启蒙,会不会太晚?”
决明摇摇头,“没办法,名门之后要是过来,势必惊动竹清,普通人家的孩子资质又太差,这个已经算最好的了。”
竹三瘦再次拍拍他的肩,默默的送上一个默哀的表情:“你看到那个孩子那张欠揍的脸了吗?我觉得你以后有的忙了...”
说完,大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