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继任那天,天公不作美,细雨绵绵,有些不祥的气息。
冷冷风吹,淅淅雨鸣。
莲白长衫的少年轻轻张开手掌,接住那屋檐上滴落破碎的水珠。
他的眼睛比雨滴还澄澈,看起来温顺和善,可是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翳。这样一双眼睛,让你很难看清这样一个人。
他站在惩戒堂前,站在嶙峋的石钉板前。上面的血早被擦干净了,已经看不出残忍的画面,也让人看不出值得仇恨的证据。可是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了解这个地方。
然后,他竟然就这样,缓缓地跪了下去!
跪在这根根如刺的石钉上!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
“少掌门!”身后一声惊呼,老李想一把拉住他,可是却抓了个空。
决明少掌门颀长的身子跪下去,一双膝盖立马被刺破,他狠狠的咬着牙,看着鲜血从破碎的伤口点点滴滴的淌出来。
原本就苍白的脸一下子白的毫无血色!
老李虽是个下人,却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如此自残,心里就像刀子割一样,哀求:“少掌门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吧!”
说着连忙去扶。
决明满头大汗的摆摆手,咬牙道:“非此,不能铭记!”他是用这种刺骨的疼痛来提醒自己这些年来在竹清手下受到的折辱,他也是要用这鲜艳的血来警告自己不要忘记那些鲜血淋漓的毒打和玩弄般的控制。
改变这些的,只能是自己!也只能是厮杀!
老李看着他孤独而决绝的跪着的背影,他自己看大的孩子,再不能更了解了。这孩子,眼神温暖,对人也总是笑脸相迎,却隐忍着巨大的痛苦,总一个人活在黑暗里,从不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别人。
说实话,他很担心这孩子将来会变成很可怕的那种人,那种一走进黑暗就再也不回来的魔鬼。
“老李,别担心,我不会太早动手的。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诫告自己,也是为了惩罚自己,”说着,他自己都不自觉的笑笑,也不只是苦涩还是自嘲,“就算是对百绘的自责吧。她,会回来吧。”
最后一句话,是陈述句,却让他问出了问句的感觉。他问的这么小心翼翼,这么卑微,让老李觉得心痛。他是少掌门,即将是掌门了,再没有人比他更高贵,可是此刻他问的这么紧张,仿佛害怕着听到否定的答案!
老李心如刀割:“您就别糟蹋自己了!三年前的事不是您的错啊!您都……”
决明摇摇头,缓缓站起来,背影自责而悲哀。
大颗的汗水滴下来,石钉上鲜血斑斑,他双腿痛的麻木,一个颤抖,差点直直摔下去,好在老李拉住了他。
决明竟然苍白着脸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各方宾客都该来了。”
没错,这时他才看到老李手里抱着黑缎子裁的长褂。
老李点点头:“该来的都齐了,等着您发话呢,您先把伤包一下,然后就过去吧。”
决明道:“不必了,也不是什么大伤。”
说着,他扯过长褂,一甩,披在身上。长衫的衣摆垂下来,严严实实的遮住伤口。
“少掌门!这……不可啊!”老李焦急的劝。
决明已经踏出惩戒堂。
老李只好赶忙撑了伞,跟上去扶他。老李垂着眼睛有些感慨:“以后要改口了,要叫掌门了。”
决明缓缓露出无比苦涩的微笑,不置可否,然后轻声:“我们走吧。”
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都不过是。
傀儡而已。
竹家的腾凰大殿已经好多年没这样热闹了。
大殿清一色用褐黑色带紫的胡桃木铺地,久未有人至的抛物线花纹与细碎的脚步交触,从听觉上就是十分青涩的感受。紫檀木立柱散发着红黑色泽,上端饰以三浮云雀替,立柱巧妙的连接客枋与雀替,将屋子有序的分为上中下结构,自然而然的拉高了屋顶的高度。客座主座等阶分明,彼此间耸立着莲花状的灯盏,座椅的扶手处也巧妙地设计了伏倒的獬豸,整间屋子将奢华细致的手笔在每一处细节上都发挥的淋漓尽致。
华贵之所,只为华贵之人而开。
今天便是这华贵之所开门迎客之日。
主客席上都坐满了人,自家的九宫三家四将,外家的顾齐有琴,就连江湖上有些交情的华山武当峨眉也都派了人来,道声喜是假,来摸摸新掌门的底细才是真。但来人似乎也并不齐全,仔细看那些熟悉的面孔却是一张不在。德高望重的长宿宫宫主竹长君借口年迈推辞了,四将中竹素素叛逃到敌营去了,梼杌将军百绘也还没到,就连前掌门竹清,竟也推说就不过来了。竹门这些年的人心疏离,似乎已可见一斑。
来的人,又大半是来看他笑话的。
无形的压力压在决明身上,好在他已渐渐熟悉这样的压力。决明内心微微叹息,继而又打起精神,缓缓踏进这金碧辉煌的腾凰殿。
今天他是主人。
全场立即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刚刚不满二十的少年。一路上的祝福怀疑不屑笑话。
决明倒不卑不亢,注目礼下,他一直微微笑着慢慢走向殿上的主座。膝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已经习惯忍痛,竟可以装的像没有伤的样子。
更何况他心里知道,很多人是来等着看他笑话的。越是如此,就越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轻缓的步子,一步、一步登上宝座。
白衣如斯,笑容恬静,仿佛底下的人对他来说,皆如狗彘,他无所畏惧。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说话。
高台上枚红色面纱的侍女缓缓跪下,奉上白脂玉的酒杯。历久弥新,酒杯在光下发出圆润的光泽,曾经历代掌门都曾在这里举起它——举起掌门人的身份。
决明神情肃穆,接过沉甸甸的酒杯,潇洒一转身,长袖一挥,为所有来宾祝:“诸位,先一杯酒,聊表晚生对各位赏脸的谢意。”
说罢,一抬头。滴酒不剩。
本来底下众人都不服气这个新掌门,却想不到这秀气小生竟有如此魄力,都错愕了好一会儿,才纷纷愣头愣脑的举杯,交头接耳的闲言碎语细细碎碎的开始骚动。
这边决明已斟好了第二杯,再举杯,他笑道:“今天到者皆朋友,看了竹家门面也好念着家父旧情也罢,从此,这竹家到我手下,信得过我的留下,信不过我的也不妨喝了这杯酒再走。我只希望多年后我退位时,今日在座的诸位还肯赏脸再喝杯酒。这二举杯,敬朋友!”
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下面人不禁叫好,都纷纷议论着举杯同饮。
一片嘈杂中,决明一按手,三举杯,道:“我们竹家一向是笑面迎朋友、冷面对仇敌,但今天,某不才,接下这个掌门的位子,不妨借大家都在,把这个规矩改了——
“但从今日起,竹家来者不拒,过去的恩怨一概不提,并且倘若竹家身为一门所作所为有所失,天下人政见不同者皆可提出异议。
“所以这第三杯——是为众生道义祝!”
这下,下面没人敢举杯了。大家大眼看小眼,小眼瞪回去。咦,这新掌门怎么跟别的掌门不一样啊,他不要权啊!他他他竟然鼓励别人弹劾他!他病得不轻吧?还恩怨一笔勾销呢,还来者不拒呢,说得倒好听,竹枭的邪教你是不是也来个兼收并蓄啊?
众人议论纷纷。
“好!”突然一声暴喝打断了所有人的议论,决明循声望去,只见一汉子一手捧一个酒瓮,另一只手伸着拇指大笑道:“说得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好!好哇!别的不说,你这个朋友我还真是交定了!”
决明微微笑着,“承蒙。”说着,举杯饮下第三杯。将那酒杯示人。
众人还迟疑,一听那汉子豪言壮语,不仅暗叹那人血性。
泰山派新秀华沁向前一步:“晚辈人轻言微,也没资格代表泰山一门。但今日听决明掌门一番仁人之言,姑且愿意与决明掌门把这个朋友做下去!”
“不错。”峨眉的扶尧师姐以水代酒也豪爽举杯,“峨眉派也愿意做这个朋友,想必,诸位也都是这个想法。”
“小掌门这一席话,真让我们这些老江湖都有点热血沸腾啊。”
“是啊是啊!”“不错!”
少年江湖,本不啰啰嗦嗦,无非好酒、好朋友。
当然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之间,谁都没过多在意一个勾着讥诮笑容的唇角,他悄悄后退一步,隐藏进茫茫人群。
决明看着下面众人坦率的笑脸,不禁觉得轻松一点。他一挥手,道:“即使如此,今日是宴请朋友的日子,大家不必拘谨,就如进自家家门,务必尽兴!请各位上座!”
众位纷纷落座,一时之间,各桌的酒菜都端上来,前台的戏折子也唱开来。
喜庆的煮酒声寒暄声交际声夹杂些粗人的胡话闲话,都在这一宫间炸开了,好不欢乐喜闹。
可是忙于应酬挨张桌子转的决明,眼睛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的望着大门,每次看过就好像一次残忍的确认,剩下的,只有眼睛中深深地失望。
老李叹气。
也不知道,百绘究竟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