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清宫里烟熏雾撩,戴着面具的男人手握短小银刀,划开竹清受伤的手臂,竹清痛的一下皱紧眉头。
“忍住,”男人冷面淡淡道。
说着用刀子轻轻去刮骨头上沾到的些微毒素,竹清脸色惨白,却一声也没发出。清理完毒素,戴面具的男人将小刀掷进药水中,将手也放进药水盆中浸泡一下,放在柔软的罗帕上轻轻一试,然后将药臼里深绿色的草药用药匙挖到纱布上,手法轻柔的敷在竹清的伤口上。
其他伤口也都处理了,但是竹清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他盖着两床鹅黄色针绣软被,围着狐狸大毛的纯白色长氅,手里捧加过新炭的兽首手炉,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
男人道:“放心,天下没有我解不了的毒。”
竹清仍闭着目,淡淡的:“你的才华,似乎不只在解毒上。”说着,他缓缓睁开凌厉如刀的双眼,“旧时八位皇者之一的青鸟,当然不只这点本事——是吧,华阳先生?”
“‘青鸟一窍,鬼神仆道’,不过是,世人谣传罢了,”他看着窗外,语气萧索。
但随即他就回过头,虽然戴着面具,但竹清感觉他在笑。
他道:“这次重回故土,我只为两件事,一件是为了看看你这个老朋友……”
竹清一摆手:“直接说第二件。”
华阳先生笑笑,只得:“第二就是为了那件事,前不久我各线的探子回报,骨氏的人在中原被杀了,虽身怀异香,但不是圣女级别的,我很担心这件事会与活人祭有关。”
“不是还有二十几年吗?你未免提心吊胆的太早。”竹清淡淡道。
华阳道:“防范于未然,而且,对于你我来说,二十年并不长,不是吗?”
竹清抄起手,没有说话,半晌才道:“现在不行,竹家新旧更替,外有竹枭觊觎,很多事我分不出力。”
“我明白,”华阳道,“但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把权力放给决明,你就不担心,新主难以服众,使有些觊觎掌门之位的人生出歹心?”
“就怕他们不生歹心,”竹清冷笑,悠闲地转转茶杯,“我在,反不了他们,我不在,他们才会露出狐狸尾巴。我早想除掉这群心腹之患,他们肯给我借口,当然是最好。”
“就算没有借口,也能制造借口,然后斩草除根,杀一儆百?”华阳道,像你会做的事。
竹清不置可否,脸上淡淡地,低头喝两口热茶。
华阳道:“但是你信得过决明吗?你们竹家新旧更替,哪次不是儿子杀父亲,徒弟杀师父,这次他会让你和平的从那个位子上退下来吗?你利用他,躲在暗处,除掉反对声音,难道他就不会?等哪天他枝繁叶茂了,他反而成了最棘手的敌人不是吗?”
华阳用茶盖悠闲地撩拨几下茶叶,语气微微戏谑:“人啊,都是有了权力,才学会冷酷的。这点,你比我更明白,而且,今天的继任大会上,他可是违背你当年的意愿,将流放的百绘叫回来了。”
竹清沉默,手中茶水倒映着他漆黑的眼眸,没有一点波纹。
信任就是一张薄纸,经不住任何煽风点火。
竹枭的话,也不是对他一点影响没有的。
华阳缓缓道:“所以,合作,于你于我,都是最佳选择。”
竹清冷冷道,“永远在面具下说话的你,有什么资本谈合作?”
“对我来说,有没有脸,本来就不重要了,”华阳道,“你需要的,本不是一张无所谓的脸,你需要我强大的情报网和站在我身后的力量,除此之外,骨氏一族的噩梦本就是你竹家的孽债,若要偿还,只我一个人,怎么够呢?”
虽然他的脸完全被面具遮住,但透过那双狭长类似狐狸的眼睛,竹清嗅出了浓浓的阴险气息。
竹清没有说话,但他的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在生存面前,所有感情都不值一提,”华阳面具下的眼睛似乎有点伤感,茶杯里的茶热气升腾,“哪怕,是父子。”
茶水骤然冷下去。
【掌门府。】
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决明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他,意识开始慢慢地恢复,头疼欲裂,全身滚烫,眼皮沉重的几乎睁不开。
“掌门?掌门!”
决明皱皱眉,挣扎着睁开眼,一阵强烈的剧痛直冲太阳穴,接着就伴随一股猛烈的呕吐感。他抬手猛地捂着胸口,却不想中毒之处刚刚切口引血,被他这样一拉扯,伤口裂开,鲜血又涌出来。
“掌门!您小心!请不要动!”
一双温热的手拉住他的手臂,清凉的药膏均匀的涂抹上,决明这才发现自己身体是有多么高热,他昏昏沉沉的靠在枕头上,怔怔的看着自己的血像小溪一样从手臂上淌下来,那毫无波澜的表情就像受伤的是别人。决明确实没感觉到伤口痛,他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要炸开。
似乎察觉到决明的恍惚,一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关切的轻声:“掌门,您醒了吗?”
决明感觉还很迟钝,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努力地睁睁眼,良久才张张干涸的嘴唇:“……老李?”
“掌门,我在,是我。”老李到跟前儿来,老脸上充满了愧疚,“您有什么吩咐?”
丫鬟端上温水来,决明脸色苍白的摆摆手,握住老李的手:“百绘,她……已经离开了吗?”
老李一下子哑了,低着头,不知该怎么交代。
决明眼神蓦地一凉,神经隐隐痛起来,他双手颤颤的伸出去,却死死抓住老李的手,“她走了对吗?你是亲自护送她离开的是吗?”
“掌门!”三瘦忙把两人拉开,因为决明双手过度用力,伤口又崩裂开来,“你的手需要休养!不要再用力了!”
决明双眼发红,猛地打开三瘦的手,固执的冲老李大吼:“你说话!回答我!这些人里我最信得过你,所以我要你一字一句汇报情况!说!”
老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愧疚的老泪纵横:“老仆愧对掌门的信任!”
其他人也都没见决明发过这么大火,立马扑通扑通跪了一屋子,吓得一个个都埋着头不敢说话。
三瘦实在不忍见老李如此,便道:“老李忠心护主有何不对?你身上中的是陆十娘的毒,除了我也没几个人能解,要不是老李十万火急的把我叫来,你现在还指不定命丧何处呢!”
决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单手捂住烧地火热的眼睛,沙哑着低声:“都起来吧。”
门外一个下人推门进来,眼睛一瞟气氛不对,立马也不敢乱说话,只叫了一声“掌门”,就僵在门口。
三瘦火爆脾气,骂道:“掌门要静养,闲杂人等一律不见!”
“等等,”决明虚弱的放下手,疲惫的正正身子,“你说吧。”
下人唯唯诺诺的:“外面竹叶青大人说来请罪。”
决明皱眉:“叫他进来。”
没一会儿,竹叶青铁青着脸色进来,一进来二话没说,直接跪下。
“下人有罪,掌门命我支援独清宫,但是下人到时,清爷已经跟竹枭开战。”
决明瞧他毫发无损的样子,淡淡道:“所以,你就为保命,自行撤退了?”
竹叶青沉着脸,没反驳。
决明气的头疼,却实在无力发货了。半天,他才微微叹气,“你可知道这样会引起多大的误会?”我刚刚登位,就对前掌门见死不救,在外面人看来,要么是前掌门失势了,我想借刀杀人,要么是新旧掌门之间矛盾激化,我想坐山观虎斗。
希望竹清不会这样想,但是他们父子感情一向冰冷,恐怕竹清很难不这么想。想到这儿,决明掀开被子下了榻,老李赶忙上来扶住他,“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走动。”
决明苍白着脸披上大氅,道:“不适合也得适合,我必须去一次独清宫。”绝不能让竹清产生猜忌,这种局势一点风吹草动都要不得。
“你不要跟着我,你与三瘦一起去找百绘,”决明认真的看着他,“一定要找到,确认平安。”
老李万般无奈,只好点点头,“是,老仆明白。”
【独清宫。】
“脚步声。”华阳道。
竹清道:“是决明。”
华阳站起身,将手里茶杯的茶泼在窗外芍药花叶上,然后将茶杯扣在桌上,“我现在还不宜让他看见我。”
竹清道:“来人,将这位先生从后门带出去。”
一个小丫鬟上来,恭敬的做个‘请’,将华阳带出去了。
然后门口一个当差就推门进来,小心的打量着竹清的脸色:“清爷,掌门门口候着呢。”
竹清冷着脸转转茶杯,“请。”
“是。”
不一会儿,决明进来,一眼看到桌上反扣的茶具,心中不禁升起一点疑虑
这点惊疑当然没有逃过竹清的眼睛,竹清晃晃茶杯,问:“外面都平下去了吗?”
决明忙回神,缓缓跪下,“请父亲责罚。”
竹清冷笑,“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你烧得够旺啊!我哪里敢责罚?”
这赤裸裸的嘲讽!决明也只得装听不出,硬着头皮道:“我本以为竹枭的目标会是我,但是与我交手的却是湘西帮的罗雀与毒后陆十娘,疏忽了父亲这边的防守,增派的支援疏于值守,是我的责任。”
竹清皱眉:“湘西帮的人也加入了白夜?你受伤了?”
决明垂着脸没有说话,但他额间细小的汗珠与苍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先前膝盖上的伤,后来的刀伤与中毒,两重伤叠加在一起,让他跪都几乎跪不稳。
竹清冷笑:“你身边的近身侍从都是吃白饭的吗?”
决明不说话。
竹清突然暴怒,一记窝心脚猛地把他踹倒,怒目圆瞪:“你是不是把人手都派去护着那个贱人了?谁允许你把那个贱人叫回来的?”
决明猛然吐出一口血,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纸。
他咬着牙爬起来,伤口惨痛,眼冒金星,但他还是艰难的跪下去。
竹清最讨厌他这种无声的对峙。不反驳不回答,但也就是不肯屈服,你踹他骂他,他也像听不到似的,活活气死打他骂他的人。
但连这么个少年都对付不了,竹清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竹清冷笑:“可以,三年前我手下留情,留百绘一命,但今天看来还是她死了你更放心一点儿!”
决明无神的眼睛一跳,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不!父亲你听我解释,不是父亲想的那样!”
“我叫百绘回来,是因为,因为竹家实力衰落,素素叛逃,三瘦明哲保身,有琴之也并不是竹家本家的人,我想百绘如果回来,可能会改变竹家四将四分五裂的现状,所以我才……”他不想撒谎,但是大脑在一瞬间自动反应,编织出连篇的谎言。他内心惨笑,什么时候,我也习惯用欺骗去解决问题了呢。
竹清冷冷的看着他。那个女人,对你就这么重要?
“所以,你不惜违背我?”竹清面无表情地。
决明坚定地道:“我从没有违背您,也永远不会违背您。”微微受伤的:“难道,您不相信吗?”
竹清看着他无比坚决的目光,微微叹息。除了相信,我还能做什么呢?现在你是掌门,我不是。
他摆摆手,“我乏了,你滚吧。”
“是。”决明艰难的站起来,又是一阵剧痛。
他咬着牙,缓缓离开这间房间,就在阖上门的那一刻,他终于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夜晚无头崖上冷风飒飒,虽然已经是初春,但是高处不胜寒,站在无头崖上吹着冷风还是能感觉到寒气刺骨。但是有一个人似乎并不畏惧这样的寒冷,他身披乌黑发亮的貂皮大氅,站在无头崖的尽头,俯瞰脚下灯火阑珊。
远处万家灯火连成一片暖黄色海洋,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黑暗里,他永远只是一个孤独者,远处灯火阑珊,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点,世人的繁华热闹,也终归与他无关。
“这里能看到竹家的每个角落,如果你是竹家人,每到傍晚就能站在这里,看着如酒的夕阳一点点沉下去,然后远处人家的灯火一点点的亮起来,最后夜幕彻底降临,绚烂的灯火像繁星照亮夜空。”冷风撩动他的长发,将大氅吹皱,风声很大,可他的声音那么清楚,“小时候我总喜欢站在这里俯瞰整个竹家,远方灯火,冷风猎猎,你站在黑暗里,那么孤独,却仿佛拥有一切。”
他接着道:“可是人是害怕孤独的生物,众生欢乐,唯你寂静,那太可怕了不是吗?你渴望拥有一个亲人,一个愿与共享孤独的人,所以我将这片美景分享给了另外一个人,后来这里就成为了仅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任重看着竹枭安静而寂寥的侧脸,灯火映照进他眼瞳里,使他苍白的面孔都有了些暖意。
任重如刀削的脸孔都微微有些动容,他问:“那个人,是竹清?”
竹枭只是很淡很淡的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任重也深沉的看一眼脚下的城镇:“所以,明明可以杀了他,你却选择撤退?”
“不是,我这次来,并不为杀他,这么干脆的杀了他实在太可惜。”竹枭露出一个狠戾的微笑,“我已在竹家内部埋下种子,剩下的只需要等待,等待这颗种子慢慢发芽,开出有毒的花朵吧。”
他最后看一眼灯火围绕中的竹家,毫不留恋的蓦然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