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林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与名字,极有可能已经落到有心人的眼中,在这长安城中,只要稍有珠丝马迹露出,立时便会给人识破,甚至牵连出杨公宝库的秘密。
这是他打死不愿发生的恨事,所以改颜换貌,化妆出行便成必然,幸好有两个堪称足够以假乱真的面具傍身,使自己溜回长安城得已成行。
否则就以他原来,那种三脚猫的化妆功夫,还不若原貌示人更不易惹人怀疑,那种手法除了骗骗小孩子,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穿,到时就该他犯上头痛症,应该如何逃走了。
天上不停飘洒着细细的洁白雪花,脚下积着一层薄薄的皑皑白雪,将整个长安城装点的素净洁美,又分外雍容庄严。
戴上这个刀疤汉子的面具,信步游走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上,望着飘落在身上的片片雪花,他的心中一片平静。
不过他来的很不巧,因为深处宝库不知人世岁月,今日恰好已经到了年终岁尾,正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夜,这是举国同庆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
大街上人来人往,全都是带着喜笑颜开的欢容,或者是忙着为采办年货而形色匆匆。
感受着隆冬时节里,常见的北方美景,只穿着两件单衣的空林,并不觉得有丝毫冷意,可能这同样是自来脱胎换骨的改变,从此变的寒暑不浸。
呼出一口白气,郁郁独行了许久,他却连一间像样开张的饭堂也找不到,时下还只是早上辰巳之交,但是城内大多商铺都已歇业关门,不做生意了。
只有零星的几间店铺,尚开着方便之门,且都是忙忙碌碌,人流不息。
但都与酒楼膳食无关,并非他想要的去处,暗道若是挨到午后,估计就连这些零星的店铺都要关门歇业,忙着举家团圆去了。
忙碌一年之久,总算盼到了这个好日子,几乎所有人都想早些与家人团聚,过上一个幸福吉祥的团圆年。
只可惜空林盼望了好久,想要好好弄些美味,祭下五脏庙的想法,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达成。
不知不觉间,沿着曾经熟悉无比的那条路,他下意识的迈着悠闲的脚步,来到了那片改变自己命运的跃马桥附近。
在心底里,他已将这座印刻在记忆最深处的石桥,改名唤做‘浮生若梦’,这是他江湖之梦最先开始的地方!
他不希望这月许时间发生的一切,最终都只是人生的一场梦境,或者说哪怕是一场梦,他也希望这是一个长久的美梦!
只愿长梦不愿醒!
……
站在桥旁不远处,倚着路椽,遥望着那座在他眼中,带着独特韵味的石桥。
一时之间,一种世间仅剩自己孤独一人,遗世独立的苍茫迷蒙感油然而生,仿似眼下的一切都好似在梦里,只觉似醒非醒,有意无意的竟然忽略了世间周遭万物。
莫名其妙的,就那么契入了当日水中曾经达到过的阴阳合一、天人合一的玄妙精神境界里去。
同时头顶天灵穴冰凉的先天螺旋贯顶而下,双足涌泉穴灼热的先天螺旋真气逆旋而上,不断游走于奇经八脉、十二大正经,以及四肢百骇。
福至心灵间,他顿时明白这是自己,第一次有意识的仅凭自己,便掌握了先天窍穴的自主而发。
但是心中仍是无悲无喜,紧守着灵台的一丝清明,任其顺着脑海中两幅阴阳总纲行气图,不断的周而复始。
他却不知道,当他陷入天人合一的玄妙至境里,头顶三寸许的所有落雪,都被他先天窍穴自主而发的劲气卸开,全都自动分往两旁。
故而形成了一副,全身落雪几成雪人,却独留头顶无半丝雪痕的奇景。
如此,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阵细碎又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从他身后悄悄接近,几近轻不可辨。
显然来人有意放轻脚步,且是一个身手不错的高手。
但全神融入天地的空林,始终能准确的把握到来人,正不断兜圈接近自己,以试探自己的武者本能。
因此他倏的警醒,不得不将自己从那种深沉难言的迷醉境界中,万分不情愿的强行扯出来,以应付当前局面。
保持着身形背对来人,半点不动的傲人之姿,蓦然沉声道:
“身后兄台,请留步,若是再向前三步,休怪林某刀剑无眼!”他下意识的将自己的名,改作自己的姓,以图掩人耳目。
来人闻言,顿时下意识的止步,恰好两步而止。
从来人被空林气度所摄,无意识的配合恰好两步而止。
空林这看似巧合,实则料敌于先,非常准确的把握到,来人的行进速率与反应时间,既以言语叫破对方行藏,又以看似巧合的偶然之举,凭空给对方心底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印象。
来人恰好止步于空林身后十步开外,正是普通一流高手的警戒范围。
故此人不由生出一种错觉,眼前这位以背相迎的高手,身手只会在一流境界之上,而不会在其之下。
身后之人,停步片刻却以出乎空林预料,颇俱明媚味道的女子声音,娇柔道:
“见过这位公子,小女子杜眉。、
刚才见公子一直独自静立于此,且已经超过个许时辰,担心其中有何不妥,方才前来一探,还望公子切莫误会!”
空林面具下的俊脸顿时一红,一听来人是位声音娇柔的女子,便下意识的忽略了她,刚才有意为之的试探之举。
深为自己的言语孟浪放肆,而不好意思,再无法如此大刺刺的,背对着人家姑娘,遂转过身来。
甫一露出尊容,那道几乎占据整张右脸的狭长刀疤,便吓了女子一跳。
面容谈不上丑陋,普普通通,但是由于一道从眼眉延伸到嘴角,几乎划过半张脸孔的狭长疤痕,立会使人心中生出深深的戒意。
再加上年近三十的相貌年纪,与背后瞧着挺拔潇洒的硕长年轻身形,形成强烈的反差,令对方不由的错愕不止。
空林脸上有面具遮掩,略红的俊脸当然无从瞧破,尴尬之色亦早已敛去。
此时转过身,见对方是一位年约二十出头,容颜俏丽,肤色莹白堪与雪色相媲美,但却奇怪的挽着发髻的小妇人。
也不敢凭空瞎猜,深怕言多必失,若是多言而惹的对方猜疑自己乔装改扮,岂非不妙,只能故做淡然道:
“在下谢过杜大姐的关心,小弟无事,只是一时想些心事入了神,却忘了时辰,倒牢烦大姐费心了。”
他越想不要言多必失,惹人生疑,却越是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他或许是由于第一次改扮他人,一时忘了自己的假脸,已是三十左右的年纪,却将这位年轻的漂亮小妇人,唤作大姐,要么是他有挑逗逾越之心,要么便是他言实不符,忘了掩饰。
杜眉由于被他的样貌所震惊,加上刚才空林脸上的笑容,配合着那条刀疤,颇有股阴森森的危险感觉,只觉得心中顿时一凛,便想立即远离此人。
一开始根本未留意到,此子语中的错处,直至后来才发现这古怪称呼。
不由感觉,这位高手身上,貌似有太多不合常理之处,旋又生出探究心思。
先不管他是否因为生就一副未老先衰之容,还是其他原因,故才在一开始显得生人勿近,眼下又有些前倨后恭。
不过,这位看着如此面生,想来是初来京城的泥腿子,功夫高又如何,本姑娘若想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又何足道哉?
权且接触接触先再说,心里如此暗想,嘴里却浅笑兮兮的道:
“林公子,不必客气,是奴家冒昧扰了公子想心事才对。不过,奴家再多嘴问一句,今日可是除夕团圆夜,林公子怎的一人独留于此,而不赶紧回家团聚?”
空林露出一个不堪回首的苦涩笑意,落在刀疤脸上,别有一种寂寥苦闷的独特味道,油然道:
“家人,呵呵……在下早已不知在何处,如今已是四海为家,谢过大姐关心!”
顿了顿正欲提出告辞,刚才由于瞧见杜眉脸上的古怪犹疑之色,他立时醒悟自己这张假脸,已是三十出头的青年,言必称大姐殊为不妥。
眼下只好先硬着头皮鬼扯一句,便告辞。
却未曾想,或许是自己一副孤苦伶仃的苦闷样子,激发了女子的母性情怀,居然概然邀请道:
“前方福聚楼,正是小女子所设,若是林公子不嫌弃酒楼吵闹,酒菜粗鄙,不妨请移贵步,无论是用些烫酒暖身,还是尝些菜点都可随意。
而且此刻,其中亦有许多散落不得归家的旅人,汇聚一起,公子若有瑕不妨凑凑热闹,权作解闷如何?”
听此女言谈举止有礼,大方自若,空林不由暗道,此女有可能出自于书香门弟。
自己前世两年多的清贫生活,从未有幸登临过阔绰的福聚楼,倒不知此楼的大掌柜,居然是如此颇具姿色,且可能出身不俗的小妇人。
他并不知道,此女是在京城的上层人仕,达官贵人的小圈子中,颇有薄名的俏娘子掌柜。
想到福聚楼,便不由记起,上次由叶风相请,让自己曾经尝过的几样美味,那滋味顿时在心中泛起。
犹豫了片刻,终给心中的馋虫,勾起多日的念想心思,压过可能暴露身份的担心,装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点头同意道:
“小……咳!嘿,那……鄙人就叨扰了!”
他正想习惯性以小弟自居,旋又觉得不妥,遂刚吐出半个字,便忙不迭的干咳几声,一时又不好遂而改口,干脆便以鄙人,这他平日极少与人相处时的自称,刻意的掩饰一番。
也不知杜眉是否瞧出了,这位貌似凶狠,时而故作文雅的有趣青年,正尴尬的要命。
只是掩嘴娇笑一阵,略带欢喜的道:
“嘻嘻,林公子,你客气了。今日如此有缘,又恰好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无论水酒菜点,但请放心享用,你家大姐包了!咯咯”
听着她那银铃般的笑声,空林更觉盛情难却,为免越陷越深,忙不迭的澄清道:
“这个不必,确实不必,些许酒资饭钱,小……咳,嘿,鄙人还是有的!”
听他再次吐出那个‘小’字,杜眉顿时再忍不住,‘卟哧’一声,乐的大笑起来。
空林刻意装出的淡然再绷不住,面具下的俊脸早就红的通透,幸有面具盖着,只露出尴尬悻悻之意。
为了转移话题,他恢复了孩子气的骚头动作,干笑道:
“那个……杜大姐,可否勿要唤在下林公子,在下林尘,只是一介江湖粗鄙武夫,公子称呼实在是高攀了!”
杜眉娇笑道: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唤你林大侠吧!”
说着以手引路,戏言道:
“林大侠!请!”
空林原想说林大侠这称呼,也着实有些太高看在下了。
但是一想现在这张脸,本来就是一个假身份,又何必太过计较,只好无奈默认。
暗叹一口气,随着杜眉摇曳生香的背影,不疾不徐的来到福聚楼。
很快,他便登上阔别了月余,福聚楼的第三层,面他所坐的位置,也不知是否巧合,恰好正是当日与叶风举茶对饮的那张。
也不知是否杜眉特意如此安排,不但未将他引向高朋满座的二楼,反将他引入三楼,还是事属凑巧的同样位置。
此时三楼只有寥寥几桌食客,也不知是否原本流连于此的上层仕流,全因今日蜗居宅内的原因。
不过空林却觉如此正好,他本就不愿与他人亲近,以免因言行举止不当,而给经验老到的人识破自己的伪装。
此处椅栏凭窗,景色壮阔奇丽,适逢满天飘零的雪花,万物蛰伏,水面江平浪静,正是难得赏雪煮酒的好时节。
虽然自己不擅饮酒,但是能有此机会煮茶赏雪,同样不失为一件人间美事。
望着窗外从来未有瑕,细细欣赏的雪中美景,他只觉过去这几年,自己有些太过执着,对各种江湖秘辛的搜寻,惹的竞忽略了身边的如此美景。
就像此刻,哪怕座拥杨公宝库的一切,但是新年即临之日,自己却是独自一人,郁郁独行,连个伴己说话的良人知己都没有。
对景赏雪,除了孤独还是孤独,自己或者也该适应新的变化而做出改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