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学校的新生演出是在开学一个月后,才开始陆陆续续准备起来。
校方要求每个班级至少出3-5个节目,并且在一周内排练完毕。
辅导员将这一届的学生都召集起来,询问是否有人愿意主动表演才艺。身后同宿舍的小华用手指顶我的背,窃窃私语“白禾,你是学什么的?”
我愣了一下没有说话,而对方又很快地接口道:“明梨是学古筝的、小苗是学爵士的、我学了一点点的声乐就是不太精,估计也撑不了台面。你和黄筱是学什么的?”
“嗯……没学过什么呢?”我对着她微笑,头发被汗水粘在下巴旁挠得发痒。
“什么?”对方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可是学幼教的,不都事先有点才艺吗?你别唬我!”
“真的,没有呢!”我伸手将下巴上的头发拿掉,凌乱的发丝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打上了一个细小的结。
辅导员的声音因为长久的讲话而显得有些干涩,话筒里传出的声音伴随着劣质音响的沙沙声,仿佛在磨一把生锈的刀。
“谁愿意主动表演?”辅导员说。
“那你来干什么?”小华说。
一只过于纤细的手在我的面前举起,闷热的风让那只手臂蒸腾起一层薄薄的水。她没有说话,只是静悄悄地举着,就好像是参加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来学嘛!”我笑眯眯的说,眼睛被额角流下的汗水糊住。
“我来吧!”她终于开口。
辅导员抬起厚重的下巴:“那个班的?表演什么?”
“大一a班,黄筱……”她将手臂放下,慢慢地走到众人的前面。阳光终于将她的脸也印刷上一片瓷白。
我看不清她的脸也没有听清她的话,只是隐约知道对方在12岁时已经过了钢琴十级,即便是独自演奏也没有过多的麻烦。
小华张嘴在下面大声起哄着:“哇!好棒!我们629宿舍的女神!”
人群一点点躁动起来,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瘦弱的手臂。我看到黄筱在讲台上露出一个微笑,右颊的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头发上的小结无论怎样也无法解开,我将发丝缠绕在手指上,一下子拔落下来。
头皮上有微弱的痛感,但却无关紧要。
——旻,你已经到上海了吗?
——对不起,我并不是那么优秀的女生。
对不起,我没有勇气站在你的身边。
(五)
喧闹的人群,让原本就拥挤的表演厅更显得嘈杂。
即便学姐学长们不断努力维持着秩序,却无奈只能在无数交集的声音下放大自己的嗓音,“安静!请安静地坐在位子上!”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被凌乱的声音隐没,最后变成其中的一部分。
最为吵闹的一部分。
舞台的灯光突然打亮,像是开了一枪响炮。
一切突然戛然而止,安静得连台上的主持人都忍不住紧张得僵住了微笑的嘴角。
之后看到她走了出来,静静地朝着台下鞠躬,然后又静静地坐到那架白色的三角钢面前。
音乐突然流淌出来,像是要重新洗刷那被污染了无数次的耳朵。
我始终抬头看着她,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看她演出。
灯光在她周围投射出一个小小的圆圈,正好将瘦小的她和纯白的钢琴拢在一起,她始终静悄悄地坐在那里,轻巧地移动着手指。
末了。场下有人大声尖叫:“好棒!”
“女神!”
“弹得好好啊!再来一个!”
她起身,依旧朝着大家微笑。伸手提起托在地上的裙摆缓慢的鞠躬然后下场,直到出现在我面前才慌乱地摸着胸膛,大口喘气:“禾子,我真是太紧张了。”
我对着她笑,伸手拍她的肩膀:“超赞的,比新生演出那会更棒!”
她的脸唰一下红了:“好啦!就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啦!”
然后拖着我去后台帮忙换下衣服,长长的衣服后面隐秘地夹了几个回形针。
我惊愕,一年多了,她还是这么瘦。
她背对着我将衣服褪去,一眼便看到突兀的脊椎骨,背部白皙的皮肤被凸起的骨头顶出一个小小的浅褐色印记。像是沙漠中某个突兀的沙丘。
我突然有些想哭,泪水便真的流了出来。
——呐,林旻。
你说为什么这样纤细的身子,却能够如此坚强而美好。
顿时感到有些迷惘。
我走上前,轻轻搂住了对方暴露在空气中的腰,热气一点点膨胀起来。
“禾子?”对方试探性地开口,拿着白色T恤的手僵持在半空。
而我的手却在一点点收紧,直至将对方完全搂在怀里没有一丝缝隙,直至能够完全感受到对方胸腔的起伏。
“黄筱”我轻轻叫她的名字,眼泪掉落在她的身上,往下流淌。我将手轻轻滑过她的皮肤,顺着泪痕一点一点在她的身上游走。
“不要这样……”对方忍不住开始挣扎。
而我则突然哭出了声音,大声地叫唤起她的名字。
黄筱、黄筱……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这名字刻到脑袋里。
空荡的后台更衣室里,隐约可以听到舞台上传来的悠扬歌声,无数的学生用力的叫喊着:“好棒!加油!哇塞!”
有一滴眼泪很突兀地掉在我的手背上,灼灼发热。并不是属于我的泪水。
黄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禾子,放开我……禾子,禾子……你怎么了?禾子……”
——呐,林旻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曾多少次想起你。
你可知道我在心里无数次地呼唤你的名字,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个叫做黄筱的女孩。
若是如此,或许我就可以常伴你的身旁。
我终于松开了酸痛的手,像是大梦初醒般瞪大了眼睛。后台的灯丝烧得滋滋作响,然后啪的一下归于黑暗,如同一场落幕的电影般阴沉了起来。
黑暗里,有个消瘦的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然后又缓缓地抱住了我。
我听到主持人那充满笑意的声音:“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你永远都想不到,到底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在等你。但总之,请你相信新的故事已经缓缓生成。
“禾子,我……”
对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然后接连不断。
我颔首,很突然地吻了上去。
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占有我所想要的美好。
(六)
再次接到林旻电话时,我已经开始为毕业的事情忙碌了。
电话那头,林旻的声音有些沙哑:“禾子……还好吗?”
我突然笑出声来,好像永远与许久未见的前任的开场白都是那句,还好吗?
“嗯。”我说,“你感冒了?”
对方顿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用这样欢快的语气回答他,“最近上海的天气很多变,一不小心就感冒了。”
“这样啊……”我说:“那……”
“你能告诉我如果再让你做一次选择,你会和我一起报上海大学吗?”林旻突然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
“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我这样想着,忍不住抬头去看正前方那正在收拾东西的小小身影。
注意到我的视线,对方抬起头来对着我微笑,右颊陷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她伸出手指指我拿着的手机,然后嘟嘴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突然挂掉了电话,耳朵里残留着对方没有说完的话:“我一直在等……”
“是谁?”
“朋友呢!”
是朋友呢。
——呐,林旻,你可知道我曾多少次想起你。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足够优秀,足够自信也许就会和你一起报考上海大学。但是很可惜,我不行。所以我自愿报了最讨厌的专业,自愿离开最爱的你。
这好像是一种惩罚,惩罚这样懦弱的我和不敢留住我的你。
黄筱伸手捏我的脸:“你怎么这么爱发呆啊!”
阳光投射进来,直直地照在我的脸上,我抬头看向对方的眸子。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像是曝光了的照片。
我真的不明白。
我,究竟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