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与他的交情,加上昨天的酒桌之谊,足以让吴夕朝着徐府的方向下跪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他揉揉大腿,站了起来。这半个时辰,足以让他醒完酒,把乱糟糟的脑袋整理一遍。从早晨起,他的脑袋都是乱糟糟的。
所以现在,他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昨天和他一起喝酒的那个人死了,他被怀疑是凶手。现在他很悲伤,因为那个人给他印象很好,或者说,这是他下山以后认识的第一个他觉得是好人的人。他现在想都不敢想起那个恐怖的女人,还有那个阴森的男人。现在他还很愤怒,因为他又被逼着做了一件自己不想做的事,这个命运对于下山之后的他来说就没有休止。现在他还很恐惧,因为他又感觉到,自己可能会死。
山下的世界,对他从来没有一个好脸色。所以他想回去了。
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走进来一个狱卒,手里端着两碗饭。原来在外面的世界,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那个狱卒把一碗饭递给吴夕的时候,欠了欠身,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十滴血。”
吴夕脑子仿佛要炸开了,惊愕占据了他全部的身心。他自然不会忘记这一至宝,还有传说中的那群刺客。
现在,他有权利指挥他们了,而且这个权利已经开始显现出来。他没有想到这群刺客的阴影已经扩展得那么大。
他同样没有想到的是,这表明无论他走到哪,干什么事,都逃不过那个中年男子的眼睛。
真真是,圈养的猪。
狱卒继续说道:“杀谁?”吴夕醒了醒神,却想不出应该杀谁。
狱卒转身走了出去,吴夕依旧站在原地。他抓破脑袋想了很久,却想出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和他同样蹲在这个大牢里的人,原来就是昨天喝酒之时,中庸先生只给他看的那个天竹派青年。此刻那个青年正躺在草堆上,左脚弯着,右脚搭在左脚之上,双手为枕,哼着歌儿。
吴夕问:“你很开心?”
他说:“我不开心,也不伤心。”
“你不怕死?”
“怕,但不是特别怕。”
吴夕看不出他半点惧意,便问道:“你为什么不怕死?”
他也没有纠正这句问话:“杀了当杀之人,死也值了。”
“谁?”
“除州一恶霸,欺霸百姓,凌辱妇人。当杀。”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杀人偿命,恶人的命也是命。”
吴夕此刻才明白,天竹派的傲气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
这是轮到那个青年问了:“你呢?”
“他们说我害死了人。”
“那你到底害死没害死?”
“人是死了,并非我害。”
青年明显来了兴致,招手让他坐下:“讲来听听。”
吴夕未做思索,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青年晃着右腿说道:“药方有毒?”
吴夕答道:“我看过了,确实会喝死人。”
“那不简单,叫他们去把你师父抓了不就结了。关你这个传信的什么事。”
“药方被换了。”吴夕平静地回答,他想用安静来表达愤怒。
那个青年眯眯眼睛,没想到自己死之前还能听到这么一桩故事。故事讲完了,他也翻过身去准备睡觉。吴夕却拉住他不放:“你觉得是谁?把先生毒死了,把罪名安在我头上。”
青年摆摆手说道:“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还能把他杀了?”
“我能把他杀了。”吴夕立刻说道。青年顿时睡意全无,又翻过身看着他。吴夕也盯着青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他是凶手,我绝对能杀了他。”
吴夕对此毫不怀疑。
青年靠着墙坐了起来,心想自己可能不用死。
沉默了半晌,青年说道:“青云楼掌柜,魏利。”
吴夕昨天刚刚到此地,人生地不熟,更加不知道魏利是谁。这就像是在玩一个自己不知道规则的游戏,在他最惶恐的时候,有个人告诉他要这样做,他虽然将信将疑,却由不得自己不那样做。他的内心超过了五成是已经有了所属。
现在这场游戏,玩的是命。真正的命。
“天竹派,岳林。”青年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琴竹医派,吴夕。”吴夕认真地回答。
岳林看着吴夕的眼神的意味愈加地深了。
当晚狱卒来送饭的时候,吴夕刺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在一张发白的纸上写上了“青云楼掌柜,魏利”这几个大字。他心又慌又急,字写得歪歪斜斜,还把血沾在了衣服上。
狱卒悄无声息地走了,岳林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被迷晕了,吴夕完全看不出来狱卒是什么时候出的手。
这天夜里,万里无云,月亮高悬。江上无风,无风便不起浪。富贵人家乘着船,到江心赏月话闲。少男少女,折纸船,载着蜡烛漂流而去。江水平静,人间祥和。
就在这样一个夜晚,魏利无声无息地被杀死了。
青云楼中,文人骚客,歌女名妓纷纷咏着人间大地的安宁祥和,那声音甚至飘到了狱中,刺得吴夕的耳朵,使得他睡不着觉。
魏利是除州大恶霸的拜把子兄弟,正是魏利压着民愤,把岳林送进了衙门大牢之中。如今魏利死了,衙门受不起民众的压力,再加上天竹派的营救,岳林很快自会被放出来。这个道理很容易说得通。可是这个道理,无论如何,都和中庸先生扯不上关系,更和吴夕扯不上关系。
吴夕独自坐在这座空荡荡的大牢中,心中甚至生出一种冲动,把岳林也杀了。
但他忍住了,他认为岳林既然要死,不如让他再杀多两个恶霸,待下次再被押进来,再死去也不迟。
于是看在岳林那股傲气的份上,吴夕终究是没有动手。
吴夕静思了很久,发现这死局毫无破解之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死之前,再毫无顾忌地杀死这世上其余的九个人。
那么,该杀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