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夕走在林间小道上,现在距离刚才的对话还没到一个时辰。
想必这对于吴夕是一场不愉快的对话,然而到最后还是很完美地结束了。之所以说是完美,因为双方没有任何异议。
吴夕想过反抗——他不敢。
谈判——他不会。
去死——他不甘。
所以没有异议,所以对话便很完美地结束了。
而现在他心绪很乱,脚步失去了节奏,呼吸也粗重起来。据考察,前五个刚刚拿到十滴血的人,也是这般表现。他感觉自己突然间知道了一个世间最美好的秘密,感觉自己多出来一道神性,与凡人从此有了差别,感觉世界多了几分的美好,什么苦难仿佛都压不倒自己。这些,便是如获至宝给人带来的初体验。一般这种体验不会维持太久,因为宝物毕竟是凡物,人毕竟是俗人。
同时,几道疑惑也压在他心头。为什么他偏偏要放了自己?以他的手段,想要自己干什么事,自己是无法拒绝的。
难道他是好人?吴夕摇着头把这个想法否定掉。可是他提不出第二个想法。于是他再摇摇头,把这个问题甩掉。既然想不通,那就别想了。
一直到后来,一个人对他说了一句话,他才恍然大悟。
“闷死的猪是最好吃的,因为那样的猪没有被宰那一刹那的痛苦。”
可惜他现在没有遇到那个人,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头被天地钱庄的老板圈养在这天地间的一头猪。他依旧觉得现在自己神性加身。
就这样痴笑着,他来到了除州的城门前。
除州,地处荒南,荒南以南,便是南蛮部落。所以除州,便是往来富商落脚之地,也是荒南唯一不荒之地。此谓:万里荒南起一城。
除州城里有一个富商,世人称他“中庸先生”。他长得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他生意做得很大,从丝绸马匹,到客栈酒家,他都有触及。可是他偏偏不贫不富,因为他赚的钱,十有九都散给了荒南之地的高佛香中,贫民口中,私塾书中还有侠士刀中,只剩十有一留在自己手中,已足以使他不贫不富。他活着很有意思,吃饭吃得不咸不淡,每顿吃得不饥不饱,每天睡得不多不少,说话不快不慢,朋友不多不少。别人故意取笑他不疯不癫,他却严肃地说此乃中庸之道,别人又取笑他为“中庸先生”,他却乐呵呵地应了下来。从此这个名声传开了,甚至京城那边的人都略有耳闻。
中庸先生有个与他的名号一样著名的旧疾,每月初一十五两天,他必头疼发作,疼得几欲死去。不少慕名而来的人,都很希望能治好他的病,可是不管是名医的药方,还是江湖侠士的小道偏方,都没能成功。于是每到初一十五两天,不少得过他恩惠的人都默默为他祈福,希望他的头疼能轻一些。
吴夕看着除州巨大的城门,默数出今天该是初七,离中庸先生的无论上一个还是下一个发作时间,都还有很多个时辰,所以他不急。
除州街上很热闹,随处可见穿着中原服装的中原商人,还有异族服装的异族商人。这是街上最多的两种人。其次才是衣着朴素白脸书生,买菜妇人,吆喝小贩,和招揽生意的店家小二。
这里人好多。吴夕这样想到。不过没有往来的商家的话,这得冷清一半……还不止吧。
街角处有一家医馆,这使他生出了几分亲近。于是他就在对面的小摊上坐下,花几文钱换了一壶浊茶,远远看着这家医馆。一壶茶的时间,来来去去了许多病人,外伤内疾,老翁幼儿,不失热闹。只是吴夕远远看着医馆学徒捡的药方,老医师亲自敷的外药,使他眉头愈加皱起来,到最后拧成了一大团。他痛心道:“不知多少人会留下后疾……这样岂不是越补越虚……好好的姑娘家却要留下这么一道丑疤……哎……”最后他愤愤而去,心里老大不痛快。
他穿过人群,来到一座府前。府前两个大字“徐府”。中庸先生姓徐,正是住在徐府。
“先生正在书房作画,你不妨去哪儿等他一下。”一个仆人很恭敬地说到。吴夕细想片刻,便允了。
他家的茶很会待客,满了便是送客,少了便是看轻了客人,所以茶倒得不多不少。吴夕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目光不由得朝四周扫去。书房很大,书架、书桌和凳子却不多,刚刚塞满半个书房,于是乎书房显得很空旷,吴夕很舒服。书架很大,可是架上的书也只占了书架的一半左右,显得书架充而不满,这使吴夕也很舒服。不远处有个桌子,桌上一张白纸,有笔有砚,砚上有墨。中庸先生在桌旁负手而立。不多时,他手持狼毫,泼墨纸上。
吴夕收了目光,专心喝茶。未及茶水见底,中庸先生已经站到了他身前。他起身深行一礼,先生回礼。
“老师傅近来安否?”中庸先生问道。“甚安,多谢。”吴夕回道。中庸先生不再回话,兀自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在一些场合,他奉行的原则是,能说话就一定说话,能不说第二句就一定只说一句。
吴夕却惊叹:“此画……”先生仰头而问:“如何?”吴夕想了半天才说下去:“绝妙,若不是只有半幅,可谓妙绝。”原来中庸先生刚才的画,只画了一半。
“这半幅,我早有天地在于胸,一路行云流水,大势趋之,所以妙。方才最后一笔,却如黄河沉沙,绊之阻之,想必是大势已去,难以继续。”
“如此说来,此画只能有残卷于世。”吴夕长叹。
“大江东去,难以西回。既然大势已去,残卷固然最好,若是非要补全,只能以人势仿天势,错漏必然百出,只是徒增笑耳。”
中庸先生说道:“世人笑我不疯不癫,孰知我的中庸最是计较,计较身体,便只能吃得不多不少,睡得不多不少。计较安稳,只能赚得不多不少。计较完整,所以画画只能画到一半。我的一生,只是太计较而已。”
吴夕觉得中庸先生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潇洒。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说到:“这是我师父让我带来的药方。如此如此,半年以后,必有好转。”
中庸先生拿过药方细看了两眼,挥挥手便让下人拿了出去。他执起吴夕的手说:“我和你的师父多年不见,今天你来了,就代替你的师父和我喝两杯。”
吴夕拒绝不得,和他一同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