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孪生哥哥……曾经徒手博龙的伟岸身躯……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又在他梦里响起来了。
宛如吟唱,飘渺而温柔,轻纱一般拂面而来,却又将他层层叠叠的包裹,如同厚实的茧般密不透风。
夏烛只觉得窒息,他拼命的伸出手,想撕开束缚住他的厚茧,然后仿佛被梦魇住了一般,徒劳无功的挣扎。
那个声音继续飘近了,慢慢近在耳畔……
“哥哥啊,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做了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你的手指,曾经幻化无尽,却永恒的停留虚无空寂,不见天日;你的每滴眼泪,曾如同北溟海深处最圆润的珍珠那样珍贵,却将被蒸发殆尽。而你的每一个笑容,曾经更是可以唤醒梦昙花的不枯不萎,如今却只能化作苍耳白云,无影无踪。这世上的一切,你都不再拥有!”
那张脸近在咫尺,凑到他的颊边,沉静而温柔地看着睡梦中的他,自语般地轻声问。
那样苍白的脸,白的没有一丝血色。那么温柔的脸,却又可以融化坚冰。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神色恍惚而哀伤,“你还是没有放弃。还是没有放弃……可是,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转动了啊!一切,都来不及了。”
夏烛胸口很闷,闷得想要大声宣泄出来,最终努力的一切种种化作了鼻翼中的痛苦呻吟。
寒冷刺骨的湿气顺着他的呼吸涌入肺腔,刺激了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难得恢复了一丝清明,夏烛睁开眼,独眼此时正一脸焦虑的盯着他,两只瞳孔红通通的遍布血丝。
微微动动身子,却是抵到了旁边人的身体。刚才的风雪停了大半,一行人也少了大半,就连船也被滔天的水浪击沉,剩下的人寥寥可数,青袍男,朱二,蓬头垢面的秃子加上独眼还有自己全都拥挤在这木板临时凑搭的木小船上。
近处远处的海面,零零点点,星罗棋布,是破碎的木板,是裸露的礁石,是不甘死去不愿离去的尸体。秃鹫盘旋,不时几只俯冲,粗长的鸟喙衔起尸体,在宽阔的海面掠过长长的伏线后飞向远方……
亡故的犯人成了沧澜海上的幽灵,再也不能踏上故土。
“夏烛,你说自己对甲狱山沧澜海了如指掌,这,难道就是你给我们指的那条正确的路线?”朱二看着夏烛,冷声道。
随着他的责问,气氛微妙起来,狼狈不堪的青袍男和秃子也是满脸疑虑的盯着夏烛。
自古以来,甲狱山不止一次发生叛乱,驻守这里的军队也是一茬换了一茬,最后甚至退出这里,放其自由。
里面的犯人欣喜若狂,伐树,造船,备粮,雄心勃勃,企图借由沧澜海返回天州。可是,出了甲狱山,面临那茫茫无际的沧澜海,他们茫然了,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术法,仅仅依靠一具肉体想要找到正确的路线无疑是痴人说梦。
最大的希望成了绝望,对于这些恶行满贯的犯人们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既然出不去,那就好好享受吧,野心霸权的压迫下,有不甘抗争者,有妄图争霸者,有浑水摸鱼者,各自为战,甲狱山史无前例的内斗开始了!
失去管制的死刑重犯彻底癫狂,战斗的惨烈程度超乎想象,殷红色的血宛如蜿蜒的巨蛇爬遍了甲狱山的每一寸土地,彻底染红了沧澜海!清醒过来的罪犯对这件事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遗忘,自此,甲狱山除了五年一度的靖天部押解囚犯进出,彻底陷入死寂。
当初,夏烛信誓旦旦的说自己知道沧澜海进出的唯一路线,只要离开甲狱山,便可沿着线路避开险境,重返天州,众人这才下定决心跟着夏烛离开。
可是,一路下来,海兽,暴雪,鬼雾,暗礁,巨浪,危险如影随形,夏烛却始终窝在船舱里,只是偶尔出来随便看看,指了指方向,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哪里像个逃犯,倒更像是个世家外出观光的少爷。
直到现在,那唯一一艘船都毁了,那遥遥的天州却依旧渺无音讯……他们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夏烛给骗了?
杀意宛如潮水般涌来,即使是一旁那个不起眼的秃子,浑浊的眼白里也泛起一丝狠辣之意,他,曾经也是帝国闻声色变的大凶之人……
独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夏烛,而后站起身,肌肉紧绷,对峙三人,局面一时僵持。
“老岳。”夏烛终于出声,声音几不可闻,却仿佛阳春白雪般瓦解了眼前紧张局面,“现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动起手来,一旦毁了脚下的木板,你们,也只能和周围的那些尸体作伴了。”
三人神色一紧,这也正是他们顾虑的地方,独眼的那身怪力实在太过令人惊惧,动动脚就能毁了这脆弱的木板,到时他们也只能化作沧澜海的幽魂了!
也不知夏烛给独眼灌了什么迷魂汤,一路上死命护着夏烛不说,竟还不惜耗费自己的气血来为夏烛续命!
“兀鹫,又来掠食了!”看着远处飞来飞去的空中霸主,夏烛面无表情,似是自语,又仿佛可以刻意说给朱二他们听,“兀鹫,格物志记载,属于高空猛禽,性悍之极而好尸,常栖阳而聚,昼出夜归。沧澜海终年狂风暴雪,不见天日,山谷嶙峋陡峭,实在不是它们栖居的好地方呀。你说,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呢?”
“你的意思?兀鹫,它们是从天州的方向飞来的?”青袍男看着西方,一脸迟疑,试探道。朱二和秃子一听,浑身一震,眼露狂喜神色。
夏烛慢慢站起身来,天风吹起他柔软的长发,兀鹫在他的头顶盘旋。他闭起眼睛,面向西方站了很久,仿佛感受到风里传来什么熟悉的味道,忽然抬起了手,指着面前空间的某一处,微微笑了起来,低声道:“是的。西方!兀鹫归去的方向。”
听到了夏烛肯定的回答,原先剑拔弩张的局势彻底消失。
众人呼吸急促,迫切无比的看着西方,就好像在看着一片黄金宝藏,就连一直忧虑夏烛身体的独眼,听了这话,脸上也忍不住涌起激动的潮红……就要,回到天州了吗?
奔流不息的沧澜海上,青袍男蹲下身子捧起冰水往脸上狠狠拍了拍,试图缓和早已僵死的面部肌肉,江水湛蓝,隐约间倒映出水里浮沉的死尸,青紫的面孔满是惊悸,保持着痛苦的僵冷姿势,一只手高高的举起,似是想奋力挣扎着从冰冷的海里逃脱,却终究被活生生埋葬,这是不久前和他共船的同伴,却也逃不了这样的命运?
眼神一黯,却又猛地一凝,记忆之闸通通打开,出了甲狱山,海兽,暴雪,鬼雾,暗礁,巨浪这些危险宛如黑白剪影一一划过脑海。
它们接踵而来,互相间却又有着一段平和的过渡期,好像早已写好的剧本,一次次的留下大堆尸体,一次次的吸引兀鹫前来。
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秘而不宣,刻意为之?青袍不敢继续想下去,只记得此起彼伏的兀鹫身影下,夏烛不慌不忙的走出船舱,眯着眼片刻间指出来接下来的航向……
水中,波光粼粼,倒映出夏烛孱弱的身影,这个神秘的年轻人,似乎发现了青袍男透过水面的暗中窥视,似有似无的露出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