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我换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绸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的夹上衣,我不愿意使她们认出我是中国人。日本近代的新妇女,多半是穿西装的。我这样一打扮,她们绝对看不出我本来的面目。同时,陆也穿上他那件蓝底白花点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据陆说日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这一带,但她们那里门禁森严,女人不容易进去。不如到柳岛去。那里虽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们生活的黑暗面,还是那里看得逼真些。我们都同意到柳岛去。我的手表上的短针正指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就从家里出发,到市外电车站搭车,——柳岛离我们的住所很远,我们坐了一段市外电车,到新宿又换了两次的市内电车才到柳岛。那地方似乎是东京最冷落的所在,当电车停在最后一站——柳岛驿——的时候,我们便下了车。当前有一座白石的桥梁,我们经过石桥,沿着荒凉的河边前进,远远看见几根高矗云霄的烟筒,据说那便是纱厂。在河边接连都是些简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们的住家。那时候时间还早,工人们都不曾下工。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几个下女般的妇女,在街市上来往的走着。我虽仔细留心,但也不曾看见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们由河岸转弯,来到一条比较热闹的街市,除了几家店铺和水果摊外,我们又看见门额上挂着“待合室”牌子的房屋。那些房屋的门都开着,由外面看进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镜,但是里面静静的不见人影。我不懂什么叫作“待合室”,便去问陆。他说,这种“待合室”专为一般嫖客,在外面钓上了妓女之后,便邀着到那里去开房间。我们正在谈论着,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姿容妖艳的女人,脸上涂着极厚的白粉,鲜红的嘴唇,细弯的眉梢,头上梳的是蟠龙髻;穿着一件藕荷色绣着凤鸟的和服,前胸袒露着,同头项一样的僵白,真仿佛是大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没有肉色的鲜活。她用手提着衣襟的下幅,姗姗的走来。陆忙道:“你们看,这便是妓女了。”我便问他怎么看得出来。他说:“你们看见她用手提着衣襟吗?她穿的是结婚时的礼服,因为她们天天要和人结婚,所以天天都要穿这种礼服,这就是她们的标志了。”
“这倒新鲜!”我和建不约而同的这样说了。
穿过这条街,便来到那座“龟江神社”的石牌楼前面。陆告诉我们这座神社是妓女们烧香的地方,同时也是她们和嫖客勾诱的场合。我们走到里面,果见正当中有一座庙,神龛前还点着红蜡和高香,有几个艳装的女人在那里虔诚顶礼呢。庙的四面布置成一个花园的形式,有紫藤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们坐在石凳上休息,见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不久工厂放哨了,工人们三五成群从这里走过。太阳也已下了山,天色变成淡灰,我们就到附近中国料理店吃了两碗乔麦面,那时候已经七点半了。陆说:“正是时候了,我们去看吧。”我不知为什么有些胆怯起来,我说:“她们看见了我,不会和我麻烦吗?”陆说:“不要紧,我们不到里面去,只在门口看看也就够了。”我虽不很满意这种办法,可是我也真没胆子冲进去,只好照陆的提议作了。我们绕了好几条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约有五六条街吧,都是一式的白木日本式的楼房,陆和建在前面开路,我象怕猫的老鼠般,悄悄怯怯的跟在他俩的后面。才走进那胡同,就看见许多各阶级的男人——有穿洋服的绅士,有穿和服的浪游者;还有穿制服的学生,和穿短衫的小贩。人人脸上流溢着欲望的光艳,含笑的走来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妓女都躲在什么地方,这时我已来到第一家的门口了。那纸隔扇的木门还关着。但再一仔细看,每一个门上都有两块长方形的空隙处,就在那里露出一个白石灰般的脸,和血红的唇的女人的头。谁能知道这时她们眼里射的哪种光?她们门口的电灯特别的阴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线下,看见了她们故意作出的妖媚和淫荡的表情的脸;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竖了起来。我不相信这是所谓人间,我仿佛曾经经历过一个可怕的梦境:我觉得被两个鬼卒牵到地狱里来。在一处满是脓血腥臭的院子里,摆列着数株艳丽的名花,这些花的后面,都藏着一个缺鼻烂眼,全身毒疮溃烂的女人。她们流着泪向我望着,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我吓得闭了眼不敢抬头。忽然那两个鬼卒,又把我带出这个院子!在我回头看时,那无数株名花不见踪影,只有成群男的女的骷髅,僵立在那里。“呀!”我为惊怕发出惨厉的呼号,建连忙回头问道:“隐,你怎么了?……快看,那个男人被她拖进去了。”这时我神志已渐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个门看去,只见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着那空隙处露出来的脸,便听那女人低声喊道:“请,哥哥……洋哥哥来玩玩吧!”那个男人一笑,木门开了一条缝,一双纤细的女人的手伸了出来,把那个男人拖了进去。于是木门关上,那个空隙处的纸帘也放下来了,里面的电灯也灭了……
我们离开这条胡同,又进了第二条胡同,一片“请呵,哥哥来玩玩”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假使我是个男人,也许要觉得这娇媚的呼声里,藏着可以满足我欲望的快乐,因此而魂不守舍的跟着她们这声音进去的吧。但是实际我是个女人,竟使那些娇媚的呼声,变了色彩。我仿佛听见她们在哭诉她们的屈辱和悲惨的命运。自然这不过是我的神经作用。其实呢,她们是在媚笑,是在挑逗,引动男人迷荡的心。最后她们得到所要求的代价了。男人们如梦初醒的走出那座木门,她们重新在那里招徕第二个主顾。我们已走过五条胡同了。当我们来到第六条胡同的时候,看见第二家门口走出一个穿短衫的小贩。他手里提着一根白木棍,笑眯眯的,似乎还在那里回味什么迷人的经过似的。他走过我们身边时,向我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我连忙低头走开。但是最后我还逃不了挨骂。当我走到一个没人照顾的半老妓女的门口时,她正伸着头在叫:“来呵!可爱的哥哥,让我们快乐快乐吧!”一面她伸出手来要拉陆的衣袖。我不禁“呀”了一声,——当然我是怕陆真被她拖进去,那真太没意思了。可是她被我这一惊叫,也吓了一跳,等到仔细认清我是个女人时,她竟恼羞成怒的骂起来。好在我的日本文不好,也听不清她到底说些什么?我只叫建快走。我逃出了这条胡同,便问陆道:“她到底说些什么?”陆道:“她说你是个摩登女人,不守妇女清规,也跑到这个地方来逛,并且说你有胆子进去吗?”这一番话,说来她还是存着忠厚呢!我当然不愿怪她,不过这一来我可不敢再到里边去了。而陆和建似乎还想再看看。他们说:“没关系,我们既来了,就要看个清楚。”可是我极力反对,他们只好随我回来了。在归途上,我问陆对于这一次漫游的感想,他说:“当我头一次看到这种生活时,的确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看过几次之后,也就没有什么了。”建他是初次看,自然没有陆那种镇静,不过他也不像我那样神经过敏。我从那里回来以后,差不多一个月里头每一闭眼就看见那些可怕的灰白脸,听见含着罪恶的“哥哥!来玩”的声音。这虽然只是一瞥,但在心幕上已经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了!
八 井之头公园
自从我们搬到市外以来,天气渐渐凉快了。当那些将要枯黄的毛豆叶子,和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钻出头来,还有小朵的黄色紫色的野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景象是最容易勾起人们秋思,使人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感慨。
这种心情是包含着怅惘,同事也有兴奋,很难平心静气的躲在单调的书房里工作。而且窗外蔚蓝色的天空,和淡金色的秋阳,还有夹了桂花香的冷风,这一切都含着极强的挑拨人们心弦的力量,我们很难勉强继续死板的工作了。吃过午饭以后 ,建便提议到附近的吉祥寺的公园去看枫景;在三点十分的时候,我们已到了那里。从电车轨道绕过,就是一条石子大马路,前面有一座高耸的木牌坊,上面写着几个很大的汉字:“井之头恩赐公园”。过了牌坊,便见马路旁树木浓密,绿荫沉沉,陡然有一种幽秘的意味萦缠着我们的心情,使人想象到深山的古林中,一个披着金黄色柔发赤足娇靥而拖着丝质白色的长袍的仙女,举着短笛在白毛如雪的羊群中远眺沉思。或是孤独的诗人,抱着满腔的诗思,徘徊于这浓绿森翠的帷幔下歌颂自然。我们自己漫步其中,简直不能相信这仅仅是一个人间的公园而已。
走过这一带的森林,前面露出一条鹅卵石堆成的斜坡路,旁边植着修剪整齐的冬青树,阵阵的青草香从风里吹过来。我们慢慢地散着步,只觉心神爽疏,尘虑都消。下了斜坡,陡见面前立着一所小巧的日本式茶馆,里面陈设着白色的坐垫和红漆的矮几,两旁柜台上摆着水果及各种的零食。
“呵,这个地方多么眼熟呀!”我不禁失声喊了出来。于是潜伏与心底的印象,如蛰虫经过春雷的震撼惊醒其来。唉,这时我简直被那种感怀往事的情绪所激动了,我的双眼怔住了,胸膈间充塞这怅惘,心脉紧急的搏动着,眼前分明的现出那些曾被流年蹂躏过的往事。
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呦!
那一群骄傲与幸福的少女们,正憧憬于未来的希望中,享乐于眼前的风光里;当她将由学校毕业的那一年夏天,曾随着她们的师长,带着欢乐的心情渡过日本海,来访蓬莱的名声。那时候恰是暮春的天气,温和的杨柳风,和到处花开如锦的景色,更使她们乐游忘倦了。当她们由上野公园看过樱花的残妆后,便回到东京市内,第二天清晨便乘电车到井之头公园里来,为了奔走的疲倦也曾到这所小茶馆休息过——大家团团围着矮几坐下,酌着日本的清茶,嚼着各式的甜点心;有几个在高谈阔论,有几个在低歌宛转;她们真如初出谷的雏莺,只觉到处都是生机。的确,她们是被按在幸福之神的两臂中,充满了青春的爱娇和快乐活泼的心情:这是多么值得艳羡的人生呵!
但是,谁能相信今天在这里低徊感叹的我,也正是当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残刻的流年呦!它带走了我的青春,它蹂躏了我的欢乐,而今旧地重游,当年的幸福都变成可诅咒的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