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就听见那个老女仆的声音道:“柯样!这是为什么?不能,不能,你不可以这样打你的太太!”捶击的声音停了,只有那女人呜咽悲凉的高声哭着。后来仿佛听见建在劝解柯先生,——叫柯先生到外面散散步去。——他们两人走了。那女人依然不住声的哭。这时那女仆走到我们这边来了,她满面不干的道:“柯样不对!……他的太太真可怜!……你们中国也是随便打自己的妻子吗?”
“不!”我含羞的说道,“这不是中国上等人能作出来的行为,他大约是疯子吧!”老女仆叹息着走了。
隔壁的哭声依然继续着。使得我又烦躁又苦闷。掀开棉被,坐起来,披上一件大衣,把头发拢拢,就跑到隔壁去,只见那位柯太太睡在四铺地席的屋里,身上盖着一床红绿道的花棉被,两泪交流的哭着。我坐在她身旁劝道:“柯太大,不要伤心了!你们夫妻间有什么不了的事呢?”
“唉唷!黄样,你不知道,我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呵!我的历史太悲惨了,你们是写小说的人,请你们替我写写。唉!我是被人骗了哟!”
她无头无尾的说了这一套,我简直如堕入五里雾中,只怔怔的望着她,后来我就问她道:
“难道你家里没有人吗?怎么他们不给你作主?”
“唉!黄样,我家虽有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嫂嫂,人是很多的。不过这其中有一个缘故,就是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替我定下了亲;那是我们县里一个土财主的独子。他有钱,又是独子,所以他的父母不免太纵容了他,从小就不好生读书,到大了更是吃喝嫖赌不成材料。那时候我正在中学读书,知识一天一天开了,渐渐对于这种婚姻不满意。到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就打算到外面来升学,同时我非常不满意我的婚姻。要请求取消婚约,而我父亲认为这个婚姻对于我是很幸福的,就极力反对。后来我的两个堂房侄儿,他们都是受过新思潮洗礼的,对于我的这种提议倒非常表同情,并且答应帮助我。不久他们到日本来留学。我也就随后来了。那时日本的生活,比现在低得多,所以他们每月帮我三四十块钱,我倒也能安心读书。
“但是不久我的两个侄儿都不在东京了。一个回国服务,一个到九州进学校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东京,那时我是住在女生寄宿舍里。当我侄儿临走的时候,他便托付了一位同乡照应我,就是柯先生,所以我们便常常见面,并且我有什么疑难事,总是去请教他,请他帮忙。而他也非常殷勤的照顾我。唉!黄样!你想我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哪里有什么经验?哪里猜到人心是那样险诈……
“在我们认识了几个月之后,一天,他到寄宿舍来看我,并且约我到井之头公园去玩。我想同个朋友出去逛逛公园,也是很平常的事,没有理由拒绝人家,所以我就和他同去了。我们在井之头公园的森林里的长椅上坐下,那里是非常寂静,没有什么游人来往,而柯先生就在这种时候开始向我表示他对我的爱情。——唉!说的那些肉麻话,到现在想来,真要脸红。但在那个时候,我纯洁的童心里是分别不出什么的,只觉得承他这样的热爱,是应当有所还报的。当他要求和我接吻时,我就对他说:‘我一个人跑到日本来读书,现在学业还没有成就,哪能提到婚姻上去?即使要提到这个问题,也还要我慢慢想一想;就是你,也应当仔细思索思索。’他听了这话,就说道‘我们认识已经半年了,我认为对你已十分了解,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那时他仍然要求和我接吻,我说你一定要吻就吻我的手吧;而他还是坚持不肯。唉,你想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强得过他,最后是被他占了胜利。从此以后,他向我追求得更加厉害。又过了几天,他约我到日光去看瀑布,我就问他:‘当天可以回来吗?’他说:‘可以的’,因此我毫不迟疑的便同他去了。谁知在日光玩到将近黄昏时,他还是不肯回来,看看天都快黑了,他才说:‘现在已没有火车了,我们只好在这里过夜吧!’我当时不免埋怨他,但他却作出种种哀求可怜的样子,并且说倘使我再拒绝他的爱,他立即跳下瀑布去。唉!这些恐吓欺骗的话,当时我都认为是爱情的保障,后来我就说:‘我就算答应你,也应当经过正当的手续呵!他于是就发表他对于婚姻制度的意见,极力毁低婚姻制度的坏习,结局他就提议我们只要两情相爱,随时可以营共同生活。我就说:‘倘使你将来负了我呢?’他听了这话立即发誓赌咒,并且还要到铁铺里去买两把钢刀,各人拿一把,倘使将来谁背叛了爱情,就用这刀取掉谁的生命。我见这种信誓旦旦的热烈情形,简直不能再有所反对了。我就说:‘只要你是真心爱我,那倒用不着耍刀弄枪的,不必买了吧!’他说,‘只要你允许了我,我就一切遵命。’
“这一夜我们就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在那里我们私自结了婚。我处女的尊严,和未来的光明,就在沉醉的一霎那中失掉了。”
“唉!黄样!……”
柯太太述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哭了,她呜咽着说:“从那夜以后,我便在泪中过日子了!因为当我同他从日光回来的时候,他仍叫我回女生寄宿舍去,我就反对他说:‘那不能够,我们既已结了婚,我就不能再回寄宿舍去过那含愧疚心的生活。’他听了这话,就变了脸说:‘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学生,虽然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官费,但我还须供给我兄弟的费用。’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不免气愤道:‘柯泰南!你是个男子汉,娶了妻子能不负养活的责任吗?当时求婚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以后的一切事都由你负责吗?’他被我问得无言可答,便拿起帽子走了,一去三四天不回来,后来由他的朋友出来调停,才约定在他没有毕业的时期,我们的家庭经济由两方彼此分担——在那时节我侄儿还每月寄钱来,所以我也就应允了。在这种条件之下,我们便组织了家庭。唉!这只是变形的人间地狱呵,在我们私自结婚的三个月后,我家里知道这事,就写信给我,叫我和柯泰南非履行结婚的手续不可。同时又寄了一笔款作为结婚时的费用;由我的侄儿亲自来和柯办交涉。柯被迫无法,才勉强行过结婚礼。在这事发生以后,他对我更坏了。先是骂,后来便打起来了。唉!我头一个小孩怎么死的呵?就是因为在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他把我打掉了的。现在我又已怀孕两个月了,他又是这样将我毒打。你看我手臂上的伤痕!”
柯太大说到这里,果然将那紫红的手臂伸给我看。我禁不住一阵心酸,也陪她哭起来。而她还在继续的说道:“唉!还有多少的苦楚,我实在没心肠细说。你们看了今天的情形,也可以推想到的。总之,柯泰南的心太毒,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他并不是真心想同我结婚,只不过拿我耍耍罢了!”
“既是这样,你何以不自己想办法呢?”我这样对她说了。
她哭道:“可怜我自己一个钱也没有。”
我就更进一步的对她说道:“你是不是真觉得这种生活再不能维持下去?”
她说:“你想他这种狠毒。我又怎么能和他相处到老?”
“那么,我可要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了,”我说,“你既是在国内受过相当的教育,自谋生计当然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就应当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国女权的前途,具绝大的勇气,和这恶魔的环境奋斗,干脆找个出路。
她似乎被我的话感动了,她说:“是的,我也这样想过,我还有一个堂房的姊姊,她在京都,我想明天先到京都去,然后再和柯泰男慢慢的说话。”
我握住她的手道:“对了?你这个办法很好?在现在的时代,一个受教育有自活能力的女人,再去忍受从前那种无可奈何的侮辱,那真太没出息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思想的女人,纵使离婚又有什么关系?倘使你是决定了,有什么用着我帮忙的地方,我当尽力……!
说到这里,建和树泰南由外面散步回来了。我不便再说下去,就告辞走了。
这一天下午,我看见柯太太独自出去了,直到夜深才回来。第二天我趁柯泰南不在家时,走过去看她,果然看见地席上摆看捆好的行李和箱笼,我就问道:“你吃了饭吗?”
她说:“吃过了,早晨剩的一碗粥,我随便吃了几口,唉!气得我也不想吃什么!”
我说:“你也用不着自己作贱身体,好好的实行你的主张便了。你几时走?”
她正伏在桌上写行李上的小牌子,听见我问她,便抬头答道:“我打算明天乘早车走!”
“你有路费吗?”我问她。
“有了,从这里到京都用不了多少钱,我身上还有十来块钱。”
“希望你此后好好努力自己的事,开辟一个新前途,并希望我们能常通消息。”我对她说到这里,只见有一个男人来找她,——那是柯泰南的朋友,他听见他们夫妻决裂,特来慰问的。我知道再在那里不便,就辞了回来。
第二天我同建去看一个朋友,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七点了。走过隔壁房子的门外,忽听有四五个人在谈话,而那个捆好了行李,决定今早到京都去的柯太太,也还是谈话会中之一员。我不免低声对建说,“奇怪,她今天怎么又不走了?”
建说:“一定他们又讲和了!”
“我可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并不是两个小孩子吵一顿嘴,隔了会儿又好了。”我反对建的话。但是建冷笑道:“女孩儿有什么胆量?有什么独立性?并且说实在话,男人离婚再结婚还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女人要是离婚再嫁可就难了?”
建的话何尝不是实情,不过当时我总不服气,我说:“从前也许是这样,可是现在的时代不是从前的时代呵!纵使一辈子独身,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强似受这种的活罪。哼!我不瞒你说,要是我,宁愿给人家去当一个佣人,却不甘心受他的这种凌辱而求得一碗饭吃。”
“你是一个例外;倘使她也象你这么有志气,也不至于被人那样欺负了。”
“得了,不说吧!”我拦住建的话道:“我们且去听听他们开的什么谈判。”
似乎是柯先生的声音,说道:“要叫我想办法,第一种就是我们干脆离婚。第二种就是她暂时回国去,每月生活费,由我寄日金二十元,直到她分娩两个月以后为止。至于以后的问题,到那时候再从长计议。第三种就是仍旧维持现在的样子,同住下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我的经济状况只是如此,我不能有丰富的供给,因此她不许和我麻烦。这三种办法随她选一种好了。”
但是没有听见柯太太回答什么,都是另外诸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离婚这种办法,我认为你们还不到这地步。照我的意思,还是第二种比较稳当些。因为现在你们的感情虽不好,也许将来会好,所以暂时隔离,未尝没有益处,不知柯太太的意思以为怎样?……”
“你们既然这样说,我就先回国好了。只是盘费至少要一百多块钱才能到家,这要他替我筹出来。”
这是柯太太的声音,我不禁唉了一声。建接着说:“是不是女人没有独立性,她现在是让步了,也许将来更让一步,依旧含着苦痛生活下去呢……”
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因为我也实在不敢相信柯太太作得出非常的举动来,我只得自己解嘲道:“管她三七二十一,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们去睡了吧”。
他们的谈判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我见着柯太太,我真有些气不过,不免讥讽她道:“怎么昨天没有走成呢?柯太太。我还认为你已到了京都呢?”她被我这么一问,不免红着脸说:“我已定规月底走!……”
“哦,月底走! 对了,一切的事情都得慢慢的预备,是不是?”
她真羞得抬不起头来。我心想饶了她吧,这只是一个怯弱的女人罢了。
果然建的话真应验了,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她还依然没走。“唉!这种女性!我最后发出这样叹息了,建却含着胜利的笑。……
七 柳岛之一瞥
我到东京以后,每天除了上日文课以外,其余的时间多半化在漫游上。并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处采风问俗,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同时又因为我最近的三四年里,困守在旧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单调,难得有东来的机会,来了自然要尽量的享受了。
人间有许多秘密的生活,我常抱有采取各种秘密的野心。但据我想象最秘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对于娼妓的生活。自然这是因为我没有逛妓女的资格,在那些惯于章台走马的王孙公子们看来,那又算得什么呢?
在国内时,我就常常梦想:哪一天化装成男子,到妓馆去看看她们轻频浅笑的态度,和纸迷金醉的生活,也许可以从那里发见些新的人生。不过,我的身材矮小,装男子不够格,又因为中国社会太顽固,不幸被人们发见,不一定疑神疑鬼的加上些什么不堪的推测。我存了这个怀惧,绝对不敢轻试。——在日本的漫游中,我又想起这些有趣的探求来。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补习日文的先生有事不来上课,我同建坐在六铺席的书房间。秋天可爱的太阳,晒在我们微感凉意的身上;我们非常舒适的看着窗外的风景。在这个时候,那位喜欢游逛的陆先生从后面的房子里出来,他两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纹布的裤袋里,拖着木屐,走近我们书房的窗户外,向我们用日语问了早安,并且说道:“今天天气太好了,你们又打算到哪里去玩吗?”
“对了,我们很想出去,不过这附近的几处名胜,我们都走遍了,最好再发现些新的;陆,请你替我们作向导,好不好?”建回答说。
陆“哦”了一声,随即仰起头来,向那经验丰富的脑子里,搜寻所谓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里一动,便提议道:“陆,你带我们去看看日本娼妓生活吧!”
“好呀!”他说:“不过她们非到四点钟以后是不作生意的,现在去太早了。”
“那不要紧,我们先到郊外散步,回来吃午饭,等到三点钟再由家里出发,不就正合式了吗?”我说。建听见我这话,他似乎有些诧异,他不说什么,只悄悄的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说道:“怎么,建,你觉得我去不好吗?”建还不曾回答,而陆先说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们写小说的人,什么地方都应当去看看才好。”建微笑道:“我并没有反对什么,她自己神经过敏了!”我们听了这话也只好一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