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大华的都城凤都,城之南末是那沾满暗晦血色的宣武城门。
秋意乍来,微雨偏凉。银针般的雨滴细软如蚕丝,随着冷风飘旋不定,将暗棕色的城墙洗打得更加深沉浓郁。
一位身着银色轻甲的中年男子盘膝坐在城门之上,他的脸庞瘦削冷峻,一道醒目的伤疤从双眉之间划过鼻梁直至右边唇角。与带着些许狰狞的伤疤不同,他的双眸显得十分的正直有神,看着清净,却似乎饱含了许许多多旁人无法看透的深邃。
一壶浊酒摆放在身前的桌案上,脑后束编的长发夹杂着许多与他年龄不符的银丝白发,随风轻幽飘荡。银胄立在桌案一角,与他一样面朝南向眺望着远方。
“大华之南,可有你落脚的故乡啊...”
中年男子喃喃一叹,手中杯酒便仰首一饮而尽。
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位如今不知所踪的故友。那位原本与他一样被皇上亲自封为大将军的武林高手,他叫陈翊鹤。自己与他一个镇南一个镇北,与其他三位同样勇猛无畏的镇国大将军一起抵御外敌,在沙场上收割头颅,用滚烫鲜血擦拭刀枪,用烈酒浇润伤口。
酣笑斥穷兵,舐血敬天地。彼时人生,当真是最为酣畅淋漓的痛快时光啊!
这位曾经的镇南大将军嘴角轻微一撇,眼中的热血沸腾瞬间转变为了淡淡的哀愁,紧接着却是噗嗤一笑,嘴角溢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不知为何,想着你如今可能手握锄镰耕田劳作,亦或开个饭馆当个小二,就觉得特别好笑。”他情不自禁自言自语道:“也罢,陪着妻儿享受天伦之乐,也是不错。”
“只要还活着,便是真的不错。”
“抛下过往现实,好好活着吧,翊鹤兄。”
中年男子长呼一口气,方才胸中集结的块垒慢慢退散去,他拿起酒壶想再自饮一杯,这才发现酒壶已空。
便在这个时候,一道身影不知从何而降,落在了他的身后。
中年男子目光一凛,身怀二品武力的他本就是一名高手,不然也不可能被封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军。那道身影落地刹那,他便已经从地上站起身来,腰间一柄火红利剑如一条毒蛇一般猛地朝后刺去,嘴上厉喝道:“何人来此?!”
那柄闻名天下的名剑“蝮炎”不偏不倚抵在来人的咽喉处,久经沙场杀敌如麻的镇南大将手腕忽然一颤,就在他看清来人的面容之时,他脸上本能地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惊喜。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啊,洛凉。”被剑指要害的来人淡淡一笑,面容看上去有些苍老,却依然保留着年轻时候的那份潇洒气派。
城门下镇守着的士兵听闻楼上动静,纷纷举着长矛奔了上来,他们还未看清突袭宣武门的贼人长得是何模样,便被大将军举手厉喝制止了回去。
“所有人都下去吧,不论听到什么动静,没有本将军的命令都不许上来!”
众士兵一个个面露茫然之色,却也只能听令退下了城门。
秋雨轻荡,随着忽然涌动的空气打在了洛凉背后的银甲上,也同样打湿了他的后劲。他看着眼前这个面露微笑的人,一如当年那般不羁的模样,手中的名剑却始终不肯放下,半响才说出那个名字:“陈翊鹤!”
“是我。”失踪十年的镇北大将军,如今被列为特级叛国要犯的陈翊鹤点了点头,然后将右手上的两只酒坛举在洛凉面前晃了晃:“赏脸吗?”
洛凉欲言又止,方才的坚定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想必此刻心头已经翻江倒海不知所措。
陈翊鹤不等他回答,便将其中一坛丢了过去。
洛凉下意识一接,陈翊鹤已经举坛喝了一大口。
洛凉看了看手中的酒坛,发现是出自凤都最有名的酒坊“十里醉乡”,里面装着的是自己曾经最爱喝的“凤谷花雕”,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缓缓放下了“蝮炎”,语气颓软道:“原来你还没有死,原来你真的没有死。”
陈翊鹤一抹嘴巴:“我早该死了,十年前,我就该死了。”
洛凉看着他说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翊鹤笑了笑:“对你来说,或许是一件小事,所以你不必知道。”
洛凉有些气恼,微眯起双眼:“好,那我便不问。但有一件事情我必须知道,你既选择放弃身份逃避现世,又为何在七年前出现在北祁战场救走那位北祁公主,惹得自己背上叛国罪名?翊鹤,你究竟有什么苦衷?”
陈翊鹤沉默不语。
“那公主现在在什么地方?她还活着对吗?”
“她的确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但我不会告诉你她在何处,你也永远不会知道。”陈翊鹤摇头叹道:“我救她,是因为我恰好在那里,见其将要死于枪头之下而心生怜悯,就这么简单。”
洛凉哼哧一声冷笑:“你杀人千万,游走尸山血海,还会有这等闲心生出怜悯之意?”
陈翊鹤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酒,然后朝前走了两步,看着城门之外被秋雨浇淋得越发幽美的青郊绿林,说道:“你看看咱们的大华,疆域阔丰,人杰地灵,国祚必定绵长无尽。可如今的吏政出色,朝廷安稳,百姓安居,都是如你我这样的人从别族的侵犯践踏之中拼命夺回来的。享受过平稳安乐,谁还会怀念战场上的腥风血雨?我的怜悯便是从中而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洛凉很是迷茫地看着他。
陈翊鹤重重叹了一声:“正因为我杀过许多人,我才明白生命的可贵。我从战场上救下一个孩子的性命,有什么错?”
洛凉回答道:“但她是北祁的公主!是大华的祸根!”
陈翊鹤盯着洛凉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她是不是祸根,是由她自己的造化决定的,而非你我的口舌。”
洛凉就这么看着陈翊鹤,说不出来一句话,仿佛心中有些东西正在濒临破碎。
“洛凉、藤青山、陈翊鹤、古蟾鸣、聂沉庵。当年的镇国五大将是何等的威风凛凛,可惜青山和沉庵英勇战死在沙场上,而蟾鸣则病死床榻,我又是叛国恶犯,也只有你依旧保留着大将风采,没有丢了咱们大华旧军部的威风。”陈翊鹤似是感慨。
洛凉看着远山朦胧说道:“如今国泰民安,镇国五将的名头早就不复存在,当年的军功也已经被往事尘埃所掩埋,现在我只是一个二品的守城御将罢了。”
“好一个‘只是一个二品’,你怕要气死天下所有的军卒了。”陈翊鹤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畅快,颇有当年的影子,然后又低语了一句:“很快你便不是了。”
洛凉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陈翊鹤又笑道:“洛凉,我从来都是拿你当兄弟的,今日到此,便是想来见见你,与你再喝些酒的。现在见也见了,酒也喝了,我便没有什么遗憾了,若你还想与我叙旧,便只能等你老死之后来阴曹地府了,到时我摆酒相迎。”
“你要做什么!”洛凉一惊,明知陈翊鹤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肯定不善,却依然是慢了一步。
陈翊鹤脚下泛起一朵莲花,转瞬便从洛凉的身前来到了其背后,在他银甲上飞快点了两下。伴随着两声沉闷的响动,洛凉后背靠近后颈处的轻甲骤然多了两指窟窿,体内穴位被封,他竟是被定住了身子,连手指都无法动一根。
洛凉大惊失色,想要呼喊底下的守卫,却发现嘴巴无法张启,连舌头都没办法动。当今世上能将他这名二品高手限制得如此彻底的人屈指可数,陈翊鹤这十年来增进的功力不得不让洛凉惊叹出奇,佩服不已。
“可别洒了好酒。”陈翊鹤将洛凉手中的花雕放到了桌案上,然后又从他另一只颤抖的手中夺下了“蝮炎”。
洛凉的眼中开始出现了恐慌和害怕。
陈翊鹤看着手中的剑,双指轻轻抚触温热的剑身,似乎想起了许多往事,最后他笑了笑,笑意里满是解脱和释怀。
“蝮炎从不斩兄弟,只杀叛将!洛凉,我再赠你一礼!”
话音一落,陈翊鹤手中的名剑便朝喉咙抹去。
滚烫的鲜血将蝮炎的剑身溅染得更加鲜红慑人,夺取无数性命的名剑之下再添一缕魂魄,也斩断了陈翊鹤那几乎无人可知的深重罪孽。
洛凉眼睁睁地看着陈翊鹤自刎倒在了血泊之中,狰狞异常的面庞上纵横着苦泪,将以往所有的情怀淹杀殆尽,一丝不剩。
狂风忽而大作,秋雨洒入楼台内,浸透了桌案上那坛还未开封过的花雕酒。
不久之后,有人传言,叛国罪将陈翊鹤在宣武门被洛凉大将军斩下头颅。其尸首悬于正德门外三天三夜,随后不知所踪。洛凉斩杀叛贼有功,官升一品,被封为上柱国。
......
离凤都几千里外的江南靖州城外,青龙山上,有一位上山砍柴的老汉按着指示寻到了那处极为隐秘的林中院落。
院中那名衣着朴素却生得分外英俊的年轻男子从老汉手中接过了一封信。
年轻男子搬来了一把藤椅坐在了屋外,看着手中的信默然无语。这处院落藏于青龙山深林之中,他在这里住了十年,从未见过有外人能寻到这里。而今日那名老汉能够送信至此,他便已经能够猜到这封信所代表的意思。
男子生得极其好看的眉眸之间透出了一丝不祥,然后拆开了手中的信。
过了一会儿,屋内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倩影,身形娇挺,容貌绝美,虽身着淡寡麻衣却丝毫遮掩不去她惊人容貌下所散发出来的冷艳高傲。
“少爷,吃饭了。”
美丽女子唤了一声,如清泉稳淌时偶尔激起的小碎浪,悦耳无比。年轻男子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信,无动于衷。
“少爷,吃饭了!”
美丽女子又唤了一声,语气中似是有些不满。年轻男子这才起身进了屋。
屋子里有些昏暗,设施很简陋,比山下那些村落里的村房旧舍还要来的寒酸。男子坐在桌边,手中依然捏着那封信。桌上摆了几道野味,都是很清淡的菜式,女子坐在对面,将其中一盘菜端到了男子身前,说道:“今早出门打猎看到山上长出了许多的葵蓉,这可是陈叔最爱吃的,少爷尝尝看?若是觉得好,我明天再去采一些回来,等陈叔来了给他下酒。”
女子落座,看到自家少爷依然是默不作声,气氛有些古怪,便又皱着眉头喊了一声:“少爷?”
男子抬起头,双眸闪烁着一丝强忍的悲痛,说道:“阿青,陈叔死了。”
然后便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坐在饭桌前的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
许久之后,被唤作阿青的女子忽然站起身来,端起那盘冒着温热清香的葵蓉,连盘子一起丢出了屋外,然后又坐了回来,拿起筷子开始一口一口地吃饭,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陈叔离开的时候,把家里所有的酒都喝光了。”男子打破了沉默。
“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陈叔似乎是想把心里的很多东西顺着酒一道吞咽下去。他心中藏着我们无法知晓的秘密...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可他当初救了我,又救了你,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舍弃的恩情。陈叔信中说,他的死是自己为自己设下的结局,是为了弥补他当初所犯下的错误,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让我们不必纠结,好好活下去便是。你看,他终归是这个世界上对我们最好的人。”
阿青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瞪了一眼,不悦道:“少爷,你还吃不吃饭了?”
男子粲然一笑,收起了手中的信,拿起筷子说道:“吃啊,当然吃了。”他夹起一根菜放进嘴里,又说道:“阿青,吃完这一顿,我们离开这里吧。”
阿青那双明若镜湖的美丽眸子有些惊愕地盯着自家少爷,意外道:“要去哪里?”
男子说道:“去哪里都好。陈叔有自己的结果,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抉择。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阿青摇了摇头:“少爷去哪,我就去哪。”
......
这日,这一对年轻主仆便离开了居住多年的青龙山深院,身后是载满诸多美好回忆的破旧小屋,而身前这一条崎岖颠簸路途,则引着他们通向那片明浪澎湃,暗潮汹涌的浮沉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