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孩子们稍微大了点的时候，我把他们都接出来了，整个苏家坳就只剩你外公、外婆两个老年人了，我不知道他们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但我想他们一定很寂寞，一定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们，想我们回去苏家坳陪着他们。可是，我们一个都没有回去，全都在外面不停地奔波，直到你外公离开这个世界。
我想，你外公离开的时候一定很寂寞，他一定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的孩子们，可是他看到的却是空空荡荡的屋子，孩子们一个都不在身边。你外公只有这样无奈地走了，走得那么寂寞，走得那么悲伤，走得那么痛苦不堪。
六
华筝说因为我是整个家里最小的，所以小时候最得你外公的宠爱，那时你外公从坡上干活回家，我都会去他身上滚来滚去地耍，不管他当时怎么累，他都不会吵我，不会烦我。那时我们家真的是太穷了，看年看月才从外面买点肉回来，而且买回来的肉还是用来熬油的，最奢侈的时候就是在白菜里面放点油渣，这个时候，你外公总是会轻轻地喊我，说华筝你过来，我这碗里有一颗油渣呢，你赶紧夹去，别被你二哥看见了。
我二哥就是你亚川舅舅，那时我们都还小，我总是喜欢和他打架，但我怎么都打不过他，打不过我就哭，我一哭你外公就会吵他，吵得他动都不敢动。我是家里最没得用的，说起读书我就头疼，你外公经常教育我说，女孩子家一定得多读书，这样才会有出息，可我怎么都读不进去，初中都还没读毕业我就不去读书了。现在想起这些，我的眼泪就会流下来，止都止不住，我觉得我辜负了你外公的期望，特别对不起他。
从我记事以来，你外公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好人，一个爱好广泛、喜欢帮助别人的好人，哪个有点什么事找到你外公，他办得甚至比他自己的事都还认真。你外公总是在哥哥们面前说，喝酒，当饮三杯，只饮二巡，还说有钱常想无钱时，莫把无钱想有钱。当时我还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么些年过去了，经过岁月的磨砺，我才理解你外公说这些道理的深刻内涵。
你外公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整个家庭都是你外婆在操持，在家里他基本没什么事可做。我记得那时姐姐们都出嫁了，有一天，你外公从外面犁田回来，说他腰疼，于是上楼去拿了一盅酒来喝了两口，说是治腰疼的，还说那个药是他当年在唐家岩一个尼姑那里弄来的，据说效果特别好，藏在楼上一直舍不得喝呢。当时，我想你外公一定累了，于是跑到你大外公家屋背后去捡了几个核桃回来，等我拿着核桃进屋去给你外公的时候，不管我怎么叫他都一动不动。我吓得哭了起来，跑出来叫你玉生舅娘，叫她进屋去看看你外公怎么了，你玉生舅娘进屋去，还是叫不答应你外公。我看见你外公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于是大家都不敢睡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一直守着他。那晚，你外公说了一晚上的胡话，把我们都吓着了。后来，我们知道了原因，是你外公喝的那个药酒中毒了。
当晚，你外婆叫我去唐家岩看看有没有解药，我当时还小，到唐家岩得走十几里的山路，路上到处都是茂密的山林，我不敢去，但为了你外公，不管怎样我都得往前冲。我历尽千辛万苦到达唐家岩，结果还是没找到解药，无奈之下，我只有哭着回到了苏家坳，等我回来的时候，你玉生舅舅已经从外面回来把你外公送到医院去了。
有一回，我从坎脚你大外公家玩了回来，看见你外公、外婆两个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的院子里，其时正值严冬，寒风吹得脸颊生疼，我顺便问了一句，你们两个站在外面做哪样，结果他们都不理我，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也没在意，径直去了你玉生舅舅的房间。你玉生舅舅当时正和几个乡亲在打牌，我觉得特别无聊，就准备自己出去玩，等我才一回头，突然看到我们家用来装红苕的苕洞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燃了起来。我当时吓着了，于是跑过去大声地喊你外公，说不得了了，我们家的苕洞燃起来了，你赶紧去看看。我看见你外公一声不吭地往苕洞那边去了，我说等等我，跟着就过去了。可是等我跟过去的时候，根本不见你外公的影子，我哭喊着找到你玉生舅舅，朝他们说你外公不见了，他们一下子就追了出去，结果一直追到河边才把你外公找到，回来还不停地说好险啊，晚一步的话你外公就跳河了。
说来这真是一件奇事，我去看那个苕洞，那个苕洞根本就没有燃起来，好端端地在那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迷信，原先在苕洞那里有几座坟，是我三姐菜兰在那里刨一种叫做“门洞”的草药时，触碰了那些含冤莫白的鬼魂，才有这么一场无妄之灾的。我本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我确实解释不出你外公那莫名其妙的诡异行为。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那时物质生活的贫苦导致的精神失常吧。
你外公这辈子从来不会为难别个，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出门的那件事。那是一个异常宁静的早晨，我被你外公从睡梦中摇醒了，他说华筝你赶紧起来，我问你一个事。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想到难道我做错什么事了，这么早就把我叫醒。我说这么早什么事啊。你外公说，坎脚永林大哥给你介绍了一个朋友，我来问问你同意不，那小伙子是个当兵的，长得挺帅气，我看着喜欢就同意了，现在想来征求一下你自己的意见。我至今都弄不明白我当时在想些什么，竟然说了句你们看着办吧。
这样，我和他离开了苏家坳，一起去了部队。我在部队给你外公寄了两双大头皮鞋回来，那时候这种鞋子一般百姓是买不起的，你外公收到了特别高兴，都舍不得拿出来穿，有时穿起遇到别个问，你外公总是骄傲地说，这是我家华筝给我买的。
从部队复员以后，我们定居在了湖北来凤，回一趟苏家坳挺不容易，但我们还是坚持年年都回苏家坳去过年。这个时候，是你外公最盼望的时候，早早地就会准备一些猪脚之类的东西，等着我们回去团年。现在你外公不在了，过年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一样，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和难受。
你外公这辈子读过不少的书，但却很少出门，走得最远的算是涪陵了。那时，三姐菜兰跟着周瑜到了涪陵，你外公总想去看看，但是因为家里穷，而且那么远，一直找不到机会。你外公还是带着我们去了，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你亚川舅舅才几个月大的孩子，我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和船，在晚上才到达渡口。我们找不到路，一路问着走，直到走了一个很大的山坡才到，我当时在想，怎么这地方比我们苏家坳还偏僻啊。在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你外公一言不发，脸色难看至极，我知道他那是在替三姐着急，于是也不再说话。
我未曾见到你外公最后一面，这是我最痛苦的事，你外公走了这么些年了，但我至今还是走不出来，总是梦见他，梦见他站在苏家坳那道山梁上，静静地等着我们回去。前些日子，我半夜睡不着，起来给你外公写了一封信，想以此来表达出我的思念，现在我去拿来给你看看吧——
亲爱的爸爸，你在天堂过得还好吗？
我有些日子没有梦到你了，今天想跟你说说话。你走了，可你知道吗，你留给我的却是深深的思念和无尽的痛苦啊。你从来都是那么正直，那么善良，那么知识渊博，你用你美好的品质影响着我，永远做着我的榜样。
一步步走来，是你用宽厚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是你用自己的经历给我们诠释了坚强，是你的勤俭持家和智慧让我们的生活变得这么美好。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记住你的朴实无华，记住你的宽容厚道，记住你的真诚善良。你的教育，让我受益匪浅，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让我在迷茫的时候变得豁然开朗。
我真的很感激你，我小时候你是最疼我的，那么多哥哥、姐姐你最宠爱我，说我最孝顺，还把好东西给我留着，可你生病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你走了我才赶到，你为什么不等女儿来看你最后一眼呢？
我想你了，你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在我无助的时候你会给我加油打气，在我痛苦的时候你会给我疏导鼓励，可是现在我有什么事去向谁说呢？
你的离去，妈妈好寂寞，一个人在家除了想你还是想你。有好几次我回家，都看到妈妈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灶屋前，当听到我的叫声时，她才回过神来，瞬间，愁眉不展的脸一下子堆满了笑意，此刻，我分明看到了妈妈眼里的那点点泪花，我知道那是年迈的妈妈在想你了，可你知道吗？
在天堂的你，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学会照顾自己，我会经常回去陪妈妈的，你要保佑妈妈身体健康哟。
亲爱的爸爸，你安息吧！
那些夜晚，我怎么都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你外公的身影，总是想起我在苏家坳的点点滴滴……唉！我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到此为止吧。
叙述完外公的故事，已经是深夜了，我来到阳台上，看那遥远苍穹中的一弯残月，寂寞地照射着整个大地，显得竟是那么的苍白和悲凉。我想起了外公，想起了苏家坳，想起了那些曾经难忘的岁月。
我得去苏家坳看看外公了，外公去世的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外面不停地奔波，总是找不到归宿。这种远离故土的漂泊岁月，使我有种灵魂被抽空的错觉。我一直不敢去面对这么一个事实，失去了外公的苏家坳，还是那个苏家坳吗？
我是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来到苏家坳的，整个苏家坳空无一人，显得异常落寞。夜在暴雨肆虐中哗哗喧语，夜茫茫，雨茫茫，不见远山。我呆坐在外公家旧屋前，望着这茫茫黑夜，竟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
夜色刚刚退去，我便来到了外公的坟前，看着外公那杂草丛生的坟墓，我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泪水洒落一地。
这时，树林里突然响起一声鸟鸣，竟然那么清晰可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