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之下,盘膝静坐的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眸。淡金色的瞳孔不染纤尘,羽衣束素,宛如神仙中人。
蓦语笙抬起头,眼底倒映来人的影子,淡然道:“你来了?”
“你在等我?”七夜修长潇洒的身影缓缓自黑暗中显出,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是。”蓦语笙微微颔首,语气波澜不惊。
他唇边勾起凉薄的弧度,玩味地轻笑一声:“我以为你还会再逃一次……波若摩罗。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七夜过后,我会杀你。”
如此冷酷绝情的话语落在耳畔,他瑰丽如宝石的紫瞳居高临下,眼底深处阴云凝结,邪异莫测。
然而,蓦语笙竟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七夜之前,我本就该死了。”
听得她这般淡泊宁静的回答,七夜瞳孔微微一缩,唇边泛起一丝魔魅的低笑:“哦?如果我说……留你一命呢?”
——那一刻,他看到她霍然抬头,金瞳璀璨如燃。
七夜不由得笑意更浓,挑起她的下颌,低语蛊惑:“怎么样?波若摩罗,你说……我要不要放了你?”
魔尊附在耳畔低语,每一个字都那么诱惑。她眉间却只是浮现一丝浅笑,摇了摇头:“是么?多谢尊者美意了。”
仙子抬起眼帘,与魔尊华美的紫瞳对视:“何必再多说这种话呢?如果你真的放过我,你也就不是你了……七夜。”
空气陡然凝固了,压抑得令人窒息。紫瞳深处仿佛有刀刃凝聚,一瞬间泛起冷酷的杀意。
要动手了么?呵,还真快啊……
他是泯灭一切情感的黑暗之子,骨肉相残、六亲不认都再正常不过,杀她一个仙门弟子……更是如碾灭一只蝼蚁吧?
可七夜眼中的杀机忽然停滞了,渐渐消弭,最终再度隐藏下去。他摇头失笑:“是,你猜对了,我骗骗你玩的。我是魔……哪来怜悯这种东西?”
“波若摩罗,你真是活得太清醒了。”他暗紫的瞳孔中倒映着落花生灭轮回,眼神深邃如墨,“不累么?”
“举世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自然是很孤独的。”蓦语笙淡淡地笑了,神色宁如初雪:“然而看到的是妄相,真相便不存在了么?纵然冷酷,至少比绮丽的梦境更好些。”
“对你而言,我是真……还是妄?”七夜目光掠过水面,有意无意地问。
“真与妄,只在一念之间,我又怎么能看穿?”蓦语笙白衣拂动,并肩与他极目远眺,忽而微喟:“我虽有天仙修行,亦不过红尘间一踯躅凡人,算不得太上忘情,终不能看淡一切。”
“说得好。六界浩瀚广阔,亿万生灵尽皆庸碌,又有几人能如你一般清醒?”七夜偏过头,意味深长地对她一笑,“凭此一言,明日我虽杀你,灭你身而不灭你魂。若将来有一世,你能修行至洞彻轮回的境界,尽可来杀我报仇。”
“好。”蓦语笙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地点头:“若一世修行有成,我定会找你了断此仇。”
“那就说定了,”他英俊的脸容缓缓凑近,紫瞳中波涛明灭,似有着捉摸不透的笑意:“我等你来杀我,波若摩罗。”
气氛蓦地轻松起来,犹如冰封的河面解冻,微凉的山风间传来蜿蜒水声。两个人都仿佛卸下了心中的某种负累,极有默契地在古树下坐下。
落花片片,时空静默。有波若摩罗花吹过,仿佛要在他肩头飘落,却总会瞬间幻灭。七夜淡淡地看着那些金色的花瓣,眉宇修长,眼神孤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个人都不说话,耳边仿佛有舒缓的潮声涌过。
“喂,”七夜忽然转过头来,眼神邪肆迷离:“波若摩罗,你会唱歌么?”
“我……”蓦语笙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摇头道:“我虽曾修习过音律,却未登堂入室。”
“那就是会。”七夜蛮横地打断她,不容置疑地道:“来吧,我想听。”
“不献丑了。”蓦语笙轻轻颦眉,坚持拒绝。
“如果你说不的话……我们似乎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他特意把“做”字咬得极重,潋滟的紫瞳微眯,暧昧地缓缓逼近:“你选哪个?波若摩罗?”
“你……”她胸口蓦地一窒,伸手撑住他肩头,无奈地抬头叹了一口气:“好吧,我试试。”
“乖。”见威逼得逞,七夜满意地退去,唇角微不可查地上扬。
……看到他这样近乎孩子气的举动,蓦语笙不忿的心绪竟渐渐平和下来,唇边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年少学艺时,她亦曾修音律之道。只是仙界太上无为,仙曲有调而无词,可奏却不可唱。蓦语笙思忖良久,一道灵光忽然在脑海中闪过,她不加细想,脱口道:“那么……《南浦舷歌》如何?”
“史书曾载,这是泫风仙子少时为一离别友人所作。离别之词,倒也应景。”
——离别之词,倒也应景。说出这句话时,魔尊淡漠的眼神分明变了变,却又转瞬而逝。
那一刹,蓦语笙心底隐约传来点点刺痛。
这支曲子自然也是没有歌词的,她忽然想起的却是昔年风君的信手填词。那是一段正史不曾记载的仙家旧事,记叙了泫风仙子与冥王太子朦胧的风月往事,哀婉得令人叹息。
她知道也许有些不妥,风君狂放无双不拘礼法,行文间隐约透露出绵绵情意,不适合对他吟唱。其实她大可以随意编几句,七夜就算听出来也不会太在意,反正他只是心血来潮。
她只是……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不是对他的告别,而是她为自己选的离歌。
也许是因为将死,也许是因为……某种虚无的、却比死亡更残酷的未来。
“南浦澹澹杨柳依,
北山燕燕江风临。
昔年清桨渡绮梦,
而今归人空月明。”
这一刻,记忆清晰如水波缓缓流过,她居然连蔚风珩的注解都回忆起来了——
“……泫风仙子少时遇冥王太子,雪月风花,几结为道侣。是时风云突变,前任冥王无端身殒,太子立返即位,迎娶圣魃族公主为后,以定时局。仙子孑然而归,继往圣之绝学,发扬仙法道经,一生高洁宁远,至圣无瑕,后人敬之为‘圣女’。
夫江山美人二者择其一,天下英雄终取江山而绝情爱。何所归兮?何所往矣?何人得脱?”
七夜右手枕在脑后,慵懒地靠在石壁上,棱角分明的俊颜在光影间柔和起来。双睫微阖,静谧仿佛入眠。
……
风过了飘零的缠绵,
静听飞花缱绻。
雨打了一世的思念,
多少悲欢入永年。
……
如幻,如痴,
如开谢白莲。
如生,如灭,
如风中烛焰。
……
南浦潇潇残笛沁,
北山瑟瑟暮光凝。
昔年流潋逝繁华,
而今故人胡远行。
……
清澈空灵的歌声悠悠而起,仿佛山风微送的天籁之声。尘世间所有嘈杂倏忽远去,恍惚间似有风吟唱和奏。淡金色的繁花凋落,水月流光,哀而不伤。
心神沉浸于哀婉的古调间,多少爱憎悲喜如风流逝。耳边远远地响起他和她的对话,似真似幻——
“你来了。”
“你要走了,我来送你一程。”
“多谢……后会有期。”
“再见……不,还是不要再见了。多情无益,不如无情。”
“不要再见……呵,你说得对。从今往后,你我因果了断,天荒地老,永世不见。”
……
船舷上忽断了琴弦,
水月流光天边。
三生石流转了归程,
闻歌折柳过忘川。
……
如露,如电,
如掌心泡影。
如嗔,如妄,
如丝缕红线。
……
南浦澹澹杨柳依,
北山燕燕江风临。
昔年清桨渡绮梦,
而今归人空月明。
……
南浦潇潇残笛沁,
北山瑟瑟暮光凝。
昔年流潋逝繁华,
而今故人胡远行。”
……
幻影中黑衣如夜色的身影乘扁舟驶入忘川远处,迷雾萦绕,散尽后终成空幻。歌声渺渺远去,风吟行止如叹息,水面上落花浮沉如残月没落。
天地俱静。她忽然觉得这世界太大了,大得令人害怕。
世界浩瀚如海,众生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在这个浩大的囚笼里,又有什么人是真实的呢?
——连渗入灵魂的不朽的爱恋,也终究抵不过他的如画江山。
冥冥之中,蓦语笙又感到了那种不详的意味——这曲后人惋叹野史的信手填词,竟如同一场预言。
何所归兮?何所往矣?何人……得脱?
她微微闭阖双眸,仿佛整个世界的荒寒浸没全身,长久无言。
“波若摩罗……”他忽然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低沉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似在竭力压制着什么:“该死的……”
七夜抬起头,眼神依旧冷酷,平静之下却仿佛有烈焰点燃,几乎要把她的灵魂灼成灰烬:“知道吗,其实我……”
毫无预兆地,魔尊复杂的表情突然被暴怒取代。他在她反应过来前一把抱住她,就地打了一个滚。地转天旋,空间碎裂的声音不断响起,仿佛末日来临。
一丝熟悉的血腥味传来,烈风呼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空间破碎、时间错乱……整个寒潭洞府都被瞬间碾压成了齑粉!
他设下的阵法,竟被人破了!
……那短短的一个呼吸,漫长犹如永恒。她不自觉地将这个魔王抱紧,他身上冷冽而混合血与火的气息透入脑海,深深地印在魂魄中。
当蓦语笙再次抬起头时,她已不在寒潭石府中,却是再度置身于白骨荒原。
仅仅七夜,恍若隔世。她终于离开了地狱,讽刺的是,守护在她身边的却是那样一个暴虐冷血的魔。
“谁?”七夜揽住她的腰,缓缓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旷野,骨子里的杀气毫无顾忌地爆发出来。
被冷锐的杀气一激,蓦语笙骤然清醒过来,心中一震:天耶罗?!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远远传来,看似平淡,实则无所不在,连天道都不由得敬畏地退让——
“好久不见了……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