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这世上只有两人知道孙膑是装疯。
一是鬼谷子,一是墨子。
鬼谷子自打再也接不到孙膑的书信,就预感到出了大事。
就在孙膑一筹莫展,自认为走不出困局的时候,齐国的大说客淳于髡被齐王派来出使魏国。
齐国与魏国是敌对国家,不过淳于髡与魏王却是交情不浅的老朋友了。他与魏王曾见过三次面。
第一次见面——
淳于髡:看了魏王一眼,然后静坐……我就是不说话,不说话……
魏王:来了个矮子,咦,他怎么不说话?……等了好久,天都黑了……心里好失望……这人就是不开口,是个傻瓜吗?
第二次见面——
淳于髡:看魏王一眼,再次静坐中……我还是不说话,不说话……
魏王:他又是不讲话……为什么巴巴跑来寡人的王宫里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
淳于髡离开后,魏王终于忍无可忍,召来推荐淳于髡的人:“你还敢夸那家伙的才能比得上管仲、晏婴?我两次召见他,他却一言不发。他这是在蔑视我吗?还是有别的什么理由?若查不出原因,我一定重重地处罚你!”
淳于髡听到后,辩解说:“我第一次拜见魏王时,他一心想着‘马’的事情;第二次拜见,他心里又一直被音乐萦绕着,所以我故意一句话也不说。”
当这番话传到魏王耳朵里时,魏王大为吃惊,说:“哦!淳于髡是圣人吗!我第一次召见他时,刚好有人送上名马来;第二次,当我正想去听歌妓唱歌时,淳于髡刚好又到了,我表面上退下左右,和淳于髡单独见面,可是我的心却已飞到骏马和歌妓上了。他怎么能看出来?”
于是有了第三次见面——
淳于髡:#¥%&……吧啦吧啦……使出浑身解数,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魏王边听边点头:嗯,是,有道理,嗯……一直津津有味。
谈了三天三夜。结果如下——
魏王送了一大堆礼物:寡人被先生倾倒了,寡人愿把相位留给你,恳请先生留在魏国。
淳于髡:先道谢,但是~@#&说了一通,意思就是,做魏国丞相的话自己才学还不够……大王的心意我可以带走。
最后淳于髡拉着大车礼品,跑回齐国去了。齐王赏识淳于髡的口才,四处派他出使各国,建立邦交。
听说齐使淳于髡到来,高兴的不止是魏王,还有孙膑。
孙膑直觉,齐国来的使者,是自己深陷龙潭中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旦把握好这个机会,很有可能逃出生天。
想法是美妙的,现实是残酷的。
庞涓派了人不分昼夜的监视,缺少双腿、行走不便的自己怎样才能找到齐国使者的住处?即使找到了,这样一身的屎粪、臭气冲天的人,齐使会愿意见吗?孙膑看着自己一副鬼模样,心里不是沮丧,而是鼓起了更大的勇气对自己说:“还活着!拼了命去做,就可能成功!”
越是困窘,越是坚韧,孙膑永不言弃的精神在他濒临绝境的情况下无数次地救过他的命。
不到半个月,奇迹降临。
让孙膑万万想不到的是淳于髡会主动来见他。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买通了上将军府的人,就这样带着两个随从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孙膑面前。
光头,长不到七尺,眉眼狡黠但不屈,身板小而昂然,这是淳于髡留给孙膑的第一印象。
两个随从一壮一弱,对比分明。
躺在污秽中的孙膑丝毫没有见到外人的窘迫羞辱,他微笑着撑起身体,深深一揖:“淳于先生。”
淳于髡惊呆了。这位闻名天下的鬼谷高徒,浑身沾满臭粪、污泥,头发上还挂着草枝屑,就这么淡淡地笑着叫住了自己。除了流露的点点欣喜之外,看不出一分一毫的羞赧、愤恨、茫然。那是一双坚定又平静的眼睛,它源于一颗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及怎么去做的塞满博大胸怀的心。
淳于髡已经被自己的心说服了,但他还是想吓一吓这个人。
“听魏王说了你的事情,我很好奇地来看看。”淳于髡点明自己只是来“观赏”的。
“不妨,三位请坐,聊会天总可以吧。”孙膑坐直,歉意道:“在下倒无酒菜、宽厅招待三位,慢待了。”
淳于髡果然拂衣坐下,另外二人也随之坐了。
“先生为何宁愿承担通敌的罪名,也不肯留在魏国?”淳于髡摸着自己的光头好奇问道。
孙膑已不愿意提自己被师弟诬陷的事实,他有意道:“淳于先生当年为什么不留在魏国,在下便是同样的理由。”
淳于髡大笑,而后长叹道:“哎——想不到你也看出了。魏王非明主,表面上求贤心切,然为人缺少主见、偏听偏信,又好奢华、不思进取,心既无壮志,着实不堪辅就。”
“谢淳于先生赐教。”孙膑感慨道,“在下是经历了一番磨难之后,深切反思,方才渐渐领悟了此事,没想到淳于先生只见了魏王三面,早已判断出其为人。”
三言两语,淳于髡被夸得飘飘然,差点就要插香结拜。猛地想到自己现在正在难为他呢,正了正脸色又道:“我跟你很是谈得来,纵使有心救你出苦海,可我身为齐使,若是私自把你带回齐国,必定会影响齐魏两国的和气,倘若魏王以此来责难我王,岂不是会坏了齐魏关系吗?为了你一个人而坏了了两国关系,不值得。”
“那么今夜之事,若是被魏王知道了,会如何?”孙膑既没有卖弄自己胸中的学问,又没有点出齐魏两国本就是敌对国家、不存在和气关系这一人人皆知的现实。只是轻飘飘说出淳于髡来见自己,这与他发出的责问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完胜。
再谈片刻,淳于髡忍不住一跳而起,高兴地咧嘴拍手道:“哈哈,是你赢了。现在换衣服,走!”
他身后速即就有一名瘦弱随从闪出,快手快脚地脱光自己,又要扒下孙膑身上的“衣服”。孙膑不接递过来的随从衣服,皱眉道:“我要走,也不能他留在这里,很危险的。”
“啰嗦!这是齐国武士子轼,天还有两个时辰就亮了,待我们离开后,他会找机会跑的。”淳于髡说着,把一套干净的魏国平民服装塞进马棚草堆中。子轼点头道:“你们安心离去,我有办法。”
孙膑犹疑着换上衣服,被另一个壮壮的随从一把抱到肩上,扛着出了上将军府侧门。一路通畅,除了夜里人稀的关系,孙膑能猜到淳于髡一定也在监视人那里使了银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至理。
出门随即坐上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
到达馆驿,先是花时间给孙膑洗了澡,冲掉了他身上碍眼的渣滓,束了头发,好一番修整。虽然时间宝贵,可万一在孙膑这里漏了陷,一切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然后三人再上马车,大摇大摆地准备出城,大概这多亏了齐人淳于髡在魏国享有独特的优厚待遇。守城官没有仔细查探马车里,也没有发现赶马车的那个随从怎么少了一双脚,看到淳于髡的令牌,立刻挥手放行了。
出城后半里,换了人驾车,快马加鞭一路不停。
真的逃出了魔窟,孙膑的心随着马车上下颠簸,难以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