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个齐国口音的叫花子站在上将军府门外吵闹,他自称是齐人,有事要见客卿孙膑。
守门人想都不想就要把他乱棍打出,倒是孙膑听见,将他请了进来。
来人蓬头垢面,浑身汗泥,不过双目坚定,倒像是个有气节之人。他自称曾受人一饭之恩,自愿送信至此。
“你辛苦了,信呢?”孙膑急迫地问。
那人果真掏出一封皱巴书信。
“伯灵兄长如晤,自莒地一别,八年不见。幼蒙兄长教诲,言犹在耳,而后时时思之,益觉受益无穷……@#$%^&,之后涂改不少,想是回忆起了过去……君上(指孙乔追随的齐康公吕贷)生时,海岛一城之食祀已被夺取,诸人只好在在钭坡上挖洞为灶,泥做炊食器,夏则酷暑难忍,挥汗如雨。冬日天寒地燥,粟菽难活,唯有以野菜草果为生。物是人非,君上已薨十有余年,父亲亦因心神劳伤早早仙去。弟与卓弟业已归齐,当此家难之时唯有赤心跂望,祈兄长能够归来,重建氏族宗庙。天涯地角,盼兄珍重,草草不尽,恭候回音。弟孙平、孙卓顿首。”
孙膑情染信中,早已泪流满面,久久不能平静,好言吩咐招待了送信人。过了半日,孙膑回信说,十分思念故乡,三叔故去自己不能尽孝,实在无颜再面对先人之墓,日后必当请罪。但自己已经做了魏国之臣,不能那么快回乡,只有等待时机,待慢慢为魏国建立功业,若是年老的时候能够回到齐国与两弟相聚,就算上天待他不薄了。
孙膑这厢正悲痛着送走了齐国的送信人,下午庞涓回府便听说了此事。
“师兄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既已经答应留在魏国,只有辞回信使便了。”
“听说师兄的叔父……唉,真是天道不公。逝者已矣,师兄一定保重身体,切忌过分悲伤,以免生者悬心啊。”
“谢谢你。”
“说什么谢!师兄一向照顾我,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不能为师兄做什么,”庞涓像是突然临时起意道,“师兄,你想不想回齐国?”
“想啊,可是不能。三叔待我,如同亲生,他老人家的恩情我此生无以回报。现在他去了,我连墓都不能拜上一拜,与禽兽何异!”说道伤心处,孙膑自责,痛苦难当。
“我有办法。不如明日师兄便请上两个月的假期,回乡扫扫亲人之墓再回来。这样日日煎熬也不是办法。”
“回乡?齐魏这样的关系,恐怕魏王怕我去而不返,不能轻易放我离开。”要说孙膑没有动心那是谎话。
“师兄明日上朝说说看,魏王一向相信师兄,加上我在旁边帮忙求情,魏王会答应的。”
“即使魏王要派人押送,只要能回到三叔墓前呆上一会,我也愿意。”孙膑甚至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不会的。师兄为魏国立下了那么多的功勋,魏王岂是无情之人?”庞涓不断安慰,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的兴奋。
第二天,孙膑上朝,说了不到三句话,魏王勃然大怒,连声下令将孙膑抓起来,押至上将军府。众臣一头雾水,不知客卿话里何处开罪了魏王。
孙膑更是莫名其妙,连声喊冤。
出了什么差错呢?
事情要从那封本该送回齐国的信讲起。
话说当日孙膑就回信婉拒了二弟,决心留魏。谁想那送信人根本没有去齐国,而是将信交给了庞涓。原来,他的确受人一饭之恩,需要拼死报答,只是,赏过他一碗饭的,是庞上将军。
情景一:当天中午,庞涓从外面回府,接过信就锁住房门,执笔模仿孙膑的笔迹,涂涂改改变了意思:“日日思念故乡,虽然做了魏臣,只因一时情面难辞。今已有去意,等待时机,一旦方便必定归齐,一则全兄弟之情,并为齐王效力。”然后怀揣着信,假意安慰并怂恿孙膑请假去了。
情景二:下午,刚劝完孙膑请假的庞涓进宫了。只见他战栗难言,满面悲切,好久才说出话来。先是描述了孙膑与“齐使”通敌的“真相”,这才双手颤抖着捧上信件。
魏王见信,内心尚有疑虑,道:“是否寡人不曾重用先生,所以他才心生去意?”
庞涓添油加醋哭道:“臣素知师兄一直是心向齐国,本以为大王待他恩重,臣用心辅佐,定能留仕魏国。谁想……唉!早知如此,臣不该邀师兄出山啊!”
魏王道:“寡人本是一片爱惜人才之意,这可如何是好?”
情景三:庞涓抽抽噎噎好半晌,终于止歇。他“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装模作样指天发誓道:“臣一心只忠于大王,绝不会徇兄弟之私情。大王若有疑虑,尽可解涓之兵权,臣毫无怨言。”
魏王早知道庞涓与孙膑的深情厚谊,见庞涓此刻悲切,满脸是泪,险些昏厥,还如此忠诚,更加赞赏庞涓的为人,和颜道:“将军言重啦。寡人深信将军一片赤胆忠心,将军乃是我大魏之柱石,寡人怎会怀疑?”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信任似的,魏王问:“上将军之意,此事该如何处置?”
问意见,正中庞涓下怀。
“师兄之才,不下于微臣。因此决不可放他去齐国,否则我大魏霸业难成,臣则为千古罪人!”庞涓这时候丝毫不吝于称赞了,他转言又道:
“可是,臣与孙膑师兄,毕竟同门一场,臣不忍见其走向歧路,求大王给师兄一次机会,臣愿意竭力劝说。能留在魏国最好,若是坚持与魏为敌,”庞涓沉思片刻,咬牙道:“若是仍要归齐,请大王把他发配到微臣府中羁押,终生不准出府一步。”
魏王很快答应。
庞涓回府坐了一下午,什么事也没干。
情景四: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庞涓再次进宫。
“臣奉大王之命与孙膑师兄认真谈过了。“
“怎样?”魏王分明看见庞涓一脸沮丧加愤怒,却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问。
“没想到师兄一根筋,只愿回到齐国,还说是要为三叔守墓。”
“守墓?”魏王怒极反笑,“这些话拿去骗小孩子吧!他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紧要的,就是……就是……”
“说!”
“师兄他,似乎对大王有些误会,呃,臣不方便复述。他还说,想请假回去。”
魏王忍了又忍,怒火中烧。枉费自己对他掏心掏肺,没想到长得一表人才,满腹经略,竟然是毫无忠义之心,这样的人,留他做什么!
赏赐无数不假,掏心掏肺不假,若说是孙膑没有报效魏王之恩,那是骗人。暂不说一年来竭思对战,出谋无数。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孙膑的房中,满满当当放有两摞书简,那是他准备呈给魏王的,对外战略两向以及强魏九策。
这些上书,曾经浸透了孙膑的心血,一字一句都是他的期冀。
臣闻,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之弊一在轻外交而少伐谋,骄横逞雄,树敌过多。自文侯以来,攻赵、伐韩、防秦、迫齐、逼楚……无一日有息。为图霸之名,四处招敌,实非明智。况伐土劳师,且未可全胜,莫若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善于用兵者,屈人之兵不以战,拔人之城不以攻,毁人之国而不必日久,必有全胜之策与诸侯争胜于天下。如此则兵力不挫而利可全,此为谋略攻敌之法……
魏之弊二……
臣与上将军曾谈及魏国三分之害。战略之方向不明,致使盲目扩张,虚费军力。上将军与臣深悉魏东西不兼顾之弊病,择日当详告大王……
臣拟对外战略两策及强魏九策,惟王察用。
对外战略首为灭秦,灭秦不成则削秦。秦迁都栎阳,已对我魏造成压迫之态。一旦秦国恢复国力,对魏国西面之领土进行攻扰,甚至胁迫旧都安邑,魏国岂非被控制战场,必须两线作战?
使魏土东西连成一体,拥山河之险,控天下之枢,尽地利之饶,东向以争诸侯,既无西顾之忧,又可避免分兵作战,魏国霸业可成。
灭秦之策如下……
次为灭韩。韩魏、赵魏不同,赵与魏互为声援,唇齿相依。故少梁之战,赵能不避宿怨而攻秦,利一也。韩国于魏国而言,终是腹心之祸,韩分魏为二,阻其东西相顾。韩不灭则魏不强,非仇也,其势然也。
灭韩之策如下……
强魏九策,一曰废井田,鼓励生产……
长长的几卷,密密麻麻写满了孙膑对于魏国前景的规划。其中涵盖重农、外交、立法、军务,还有郡县、徭役赋税、选贤任官制度……甚至渔业盐法、商贸、刑囚等等都有涉及。
后来,庞涓无意见到,大惊失色,继而汗颜。他从来不知师兄的心中怎会这样包罗万象。最要命的是,一旦魏王得此书,一定会怀疑孙膑通敌的事实。试想,呕心沥血写出这些良策的人,又岂会出卖魏国、勾通敌国?汗颜归汗颜,这东西是万万不能呈进宫去的。
有一次趁着孙膑外出,他派人一把火烧掉了孙膑的客房,假称失火。那时已经失去双脚的孙膑压根没心思怀念这几卷再不打算给人看的书。
一把火没了。
如果魏王能看到这些书简,魏国能不能就此变革,屹立于诸侯。战国时期的格局是否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一切已经无从想象了。
庞涓当然是隐瞒了上书的事,也从没有提过其中的一条。他倒是给魏王出了个主意,再换土地。和韩国换地,平丘、首垣,包括太行山南的要道轵道和郑鹿,大片大片换过了。经过此一次的动作,魏国的土地终于算是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