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着日子过的不只杜辰一个人,还有高魏。
他在家里醉了3天3夜,关着门,颜纾来过好几次,敲门的时候高魏都听见了,无论颜纾怎么说,仿佛都被自动过滤。
第4天走出家门的时候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有胡子了,细细密密的胡子,显得那样消瘦。今天一大早有录制任务,在录影棚里,颜纾终于看见他了。“吃早饭了吗?”颜纾问他,“我给你买了粥。”高魏不吭声,一边调试机器一边跟灯光师说话:“这机器是不是有人动过啊,怎么全变了?”“噢,昨天台里来了几个实习生,可能他们来学习的时候有人试了一下,现在的学生可真大胆。”“现在的小孩太不懂规矩了,学习归学习,眼看手不动,让你动才动的道理都不明白。”
颜纾被晾在一边,高魏完全当她是透明的。“高魏,去吃点东西吧。”颜纾喊他,“我说话你听不到吗?”“我在和徐明说话。”高魏没有看她。“哇,看我们颜姐多细心,还给大家买了粥。”实习生小林提着颜纾买来的外卖冲过来,一副热心肠的样子。高魏想走到一边去,颜纾却拉住他,突兀地说了一句:“专门给你带的,就一份。”
高魏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说了句:“谢谢。”这声谢谢,听起来似乎是对大家说的。高魏转身走出门外,屋内愕然的众人都看着颜纾。颜纾追出去,一前一后,高魏走在前面,颜纾在身后紧紧跟着他。高跟鞋刺耳的声音在楼道内回响着,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听而不闻,上行政班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不时有人观望。刚出电视台的大院,颜纾扑上去抱着他,连门口的武警都忍不住侧过头看他们。
高魏挣脱她,头也不回往前走,颜纾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紧紧拥着他。“不要走。”颜纾说。
“我错了。”颜纾说,“原谅我。”她抓住高魏的手,他的手是凉的,心也凉了:“回到我身边,我们在一起,像从前那样好吗?不,不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我明白。”高魏开口了,声音是哑的,“但是太迟了。”“为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去哪里?你要去找她吗?”“我要离开这里。”高魏说,“我要离开这里。”
一毕业他就在这里,颜纾清楚记得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那个下午,他穿着白衬衣,瘦瘦的,很精神,一开口就脸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长大了,成熟了,样子似乎也跟从前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夜里会抱着她,将头埋在她怀里像个孩子一般的高魏,也不是那个拍了一张好照片就第一时间洗好了送给她的高魏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变了。”高魏说。“那你要去哪儿?”“还没想清楚。”高魏说,“我回去了,节目还没录完。”我不想忘记你,越快乐就越失落。
颜纾站在原地,她以为自己可以释然,猛地笑了起来,最后却独自一人坐在路边的休闲椅上痛哭起来。
电话响了,是制片人麦克打来的,催她回去。颜纾抹去泪水。
化妆师顾敏给她补妆的时候看到了她眼里的泪,“颜姐,你怎么了。”她摆摆手,“没事。”
越在乎就越脆弱。“没事的。”她走上主播台,摄影机背后的眼睛是高魏的。她专注地看着他,灯光开了,打在她脸上。顾敏坐在后面看,她给颜纾化妆化了快6年,第一次看见她的气色这么糟糕。
“等一下。”顾敏拉住麦克的手,她上去给她补粉,脸看着终于是亮了,白了,精神却仍是疲倦的。
两个星期之后,这次的节目播出了。颜纾说话的速度比往常慢了很多,声音也有些沙哑,有热心的观众还打电话来慰问。
节目播出的时候,高魏在开往广州的火车上。他交了辞职报告。
夜深了,火车上的人都渐渐睡去。窗外是散落的灯火,他一夜没合眼。到站的时候,他见到了大学的老同学张一鹏,一鹏现在在广州市团委工作:
“你怎么一点也没变呢。”“你怎么变了那么多?”高魏看着眼前的人,胖了太多,大腹便便的,要知道当年一鹏可是他们宿舍最瘦的那个。两人对视,忍不住放声大笑。很久没笑了吧,高魏也察觉了,脸上的神经绷得难受。
一鹏请他到天河最有名的饭馆吃饭:“我上次来广州,这里还是另一个模样。”高魏往窗外看去。
“是啊。”一鹏说,“一眨眼的工夫,好像身边的一切全变了。”“你也放弃录音工作了?”“早放弃了,现在都在做生意,发展经济,这音乐艺术的,谁管,身边暴发的一个比一个多,就我这些没本事的还躲天天在团委办公室里。”“团委挺好的,老跟年轻人接触。”“比不上你啊,你在电视台,怎么说还是创作型的工作,何况你还那么擅长摄影。”
高魏还没来得及表示自己的现状,一鹏就接着说:“你还记得我们班的班花孙灵灵吗,她毕业后不久傍了个大款,现在在香港定居,上个月我在广州市发改委碰见她,她跟我说她离婚了,现在自己做生意,搞房地产。”
“看人家那过的才是好日子,”一鹏一杯接一杯喝着,似乎有些醉了,“老弟,所以说我特别羡慕你,从来都是这么潇洒,有才华就是不怕。我就得天天在领导后面拍马屁,给人赔笑脸,还只能混个小领导,屁都不是。”
“我辞职了。”高魏说。“啊?”一鹏差点没把酒喷出来,“你这是为什么啊?”“不顺心,想换个地方发展。”“那可别来广州,广州现在就是个特没文化的地方,你来了,肯定受不了。”“我还没想好去哪儿,就是想出来走走,转转。”让高魏没想到的是,一鹏结婚了,他老婆出来接他的时候,穿着大拖鞋和睡衣,睡眼惺忪的样子。“喝那么醉,死路边算啦,回来干吗?”
高魏在广州待了一星期,拿着相机拍了许多相片,自己转了许多地方,倒是那个答应带他到处转转的张一鹏没了踪影。
大家都忙,都忙。忙着赚钱呢。只有他是空虚的。台里来过电话,劝他再考虑考虑,现在先让他公休两个星期。真要离开吗?高魏也在犹豫,在广州的最后一天,他在旅店里发起了烧,很虚弱,迷迷糊糊,浑身发烫,捂着被子躺了一夜。夜里他梦见杜辰的眼睛。
“对不起。”梦里他喃喃地说,“对不起,杜辰。”他觉得自己脸面全无,可是他不能失去她,除了坦白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是吗?”杜辰的声音颤抖着,“可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男子汉,一个浪迹天涯的男子汉,一个毫不畏惧的男子汉……”
“对不起,但是我们可以开始新生活,我已经选择离开她,彻底离开了。”“可过去的事情真的可以过去吗?”杜辰反问他,眼角再次涌出了泪,那双略带忧伤的眼睛让高魏看得痛心,他一把搂住她:“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杜辰被他拥抱着,这个怀抱是多么温暖,她多想告诉他,让我们就这样爱下去吧。
可现实真的可以吗?她咬破了嘴唇推开他:“不可以了,她离开你就再也活不下去了你知道吗?”
“辰辰,你不应该这么善良……”杜辰仍旧咬着嘴唇。
“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去很远的地方。”他对那一双透明的眼睛说。那双眼睛闭上了,淌出了泪,他看见她离他越来越远。他也醒了,一身汗。
他偷偷回来了。没有回单位,径直去了她家。路线是那么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地方。在杜辰家的院子里,他看见她了。她背对着他,穿着咖啡色毛衣,从楼上走下来。在楼下那棵大叶紫薇下站着,不一会儿,妈妈和彭笃一起下来了。3个人一起上了彭笃那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
他没喊她,车开出院子的时候,他站在路中间看着,渐行渐远的车子还有她。我爱你。
高魏在心里说,心里仿佛有了回声,震得他一时不知所措。
“高魏!”是她的声音。他闭起了眼睛,是幻觉吗,他看见她了,她朝他跑过来,喊着他的名字。他忍不住张开双手,她扑到他怀里。
“是你吗?”她说,“是你吗?”他紧紧地搂着她,抹去她脸上的泪,“是我啊。”当拥有已经是失去,又怎么会想到失去又可以再度拥有。
彭笃将陈女士送回来,没有下车就走了。他直觉自己受伤害了。“对不起,我给你带麻烦了。”高魏看着远去的军牌车说。“不,”杜辰还躺在他的胸口,“不是这样的。”
“妈妈还好吗?”“不知道。”杜辰说,“妈妈很喜欢他。”
“妈妈一定觉得他能给你幸福,比我能给你的幸福要多很多。”什么才是幸福?
在杜辰的字典里:两个人能在一起,那才是幸福。
杜辰放暑假了。如果高魏没有来,他们3个人本来是要去明顶避暑山庄小住一阵的。彭笃的父母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陈女士显然很是愤怒,杜辰也不愿意跟她解释。她长大了,似乎不再那么恋家了。
更何况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这个暑假,更多的时间她还和高魏在一起。
“我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大四开学的时候杜辰对高魏说。接下来这大概是杜辰生命中最好的半年,她终于可以长时间跟她朝思暮想的高魏在一起了。高魏为了避开颜纾,不再去电视台上班,高魏最终还是没有辞职,单位还是爱才的,给他办了个停薪留职。在当时,停薪留职可还是个时髦的词。
陈女士可接受不了:“工作都没了,还能指望他什么?!”母亲是越来越暴躁了,杜辰能感觉到,大概是更年期到了的缘故吧。“你看看自己,哪里有个快毕业的大学生的样子啊?”杜辰可不高兴妈妈这么说自己,从小到大,因为家庭条件优越,父母对她可是没有要求的,如今母亲似乎对她总有很多不满。晚上她和高魏吃完夜宵回来,陈女士指着她房间里那几件外套说:“该洗了,放好多天了。”
“明天您一起帮我放洗衣机里吧。”“那不行,自己一会儿洗了吧。”陈女士说。“我困了,困得厉害。”杜辰开始撒娇了,她可不喜欢洗衣服,别提洗衣服了,洗碗、拖地板这些事情,她可都不大乐意做。数都能数过来,长这么大,她自己洗过多少次衣服?陈女士叹了口气,将沙发上的衣服拿走。杜辰满意地睡了。一早,高魏就来接她去吃早饭。
“我妈变凶了。”杜辰说。“我觉得你妈妈一直挺凶的。”“以前她只能对我爸凶,对我可不是。”杜辰说。
“不高兴的事情不谈了。”高魏说道,“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哪儿?”“我们去逛街吧。”杜辰说,“我那天看到一条特别好看的裙子,我好像一年多没去买过新衣服了。”“那行啊。”
一看标价,高魏就有点惊,一条“江南布衣”牌的棉布连衣裙,标价590。杜辰还是干部家庭长大的孩子,对钱没概念,好看她就喜欢了。他不是没钱,口袋里的钱是够的,但那几乎是他身上所有的钱了。“不是特别好看。”高魏捂着良心说,但眼前的杜辰是美的,这条浅白色的裙子很配她,肤色显得特别亮,映衬她粉嫩的小脸蛋。
“真的吗?”杜辰失望极了。
售货员小姐在一旁不满地对高魏说:“这怎么不好看了,这真好看呀,太好看了。”
“是挺好看的。”高魏改口了,“你喜欢吗?”“喜欢呀,我看好几次了。”杜辰说,“上次和我妈来的,她嫌贵没要。”“这有什么贵的,”高魏不想让她失望,“那就要了吧。”“不用你付钱。”杜辰挡住他的手,不让他掏钱包,“我自己有。”“为什么不让我付。”高魏说。
“那我自己有嘛。”“我怎么能让你付钱呢!”高魏抢着去把钱付了,一时的威风是显了,可过后的几天,高魏就后悔了。后悔的不是送给杜辰的那条裙子。后悔的是生活——真切的生活。没有上班之后,他在江洲租了一个房子。就租在杜辰家属院附近,小平房不到20平米。每个月带上房租,开销竟然不小。每天都在陪她,每天都腻在一起,像是恨不得要把之前分开的日子全部补偿回来。
而她是那样依恋着他,一天见不到就像担心他会丢了,魂不守舍。“我想你。”杜辰说。“我也是。”高魏搂着她说,就这样抱着,两三个小时瞬间就过去了。这样的日子,她是幸福的。但对他而言呢,幸福的背后,高魏已经开始渐渐感觉恐慌。没有了收入,没有了工作,没有了事业。
只有她与他之间的爱。爱很简单。可生活并不。
他想到了未来,他要跟她在一起,要和她生活在一起,需要更多的条件。而他对自己,也有更多的要求。
首先是钱。高魏一直是不缺钱的,总是下馆子吃饭,从前他并没觉得付账的时候有困难。一摸口袋总是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