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辰走出市场时还不到傍晚,走不多远就是一家银行。子辰推门进去,把手里拎的黑色垃圾袋放在柜台上,然后取出信用卡,对营业员说:“存200万。”
按照和时昕鸰的协议规定,他往父亲的卡上划了60万。核对过回单,打了辆出租回潞西机场。用钥匙打开房门时,家里静悄悄的,孩子们已经睡了,子辰轻轻关上门,正换鞋子,被蹑手蹑脚走来的舜茵一把抱住。
“快10点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干吗去了?”
子辰说:“去买彩票,中了点小奖,先把今年的赡养费解决了再说。”“你不是去做什么不靠谱的事吧?”
子辰轻轻吁了口气:“老婆,我一天也不想看见那个男人。别问了,我保证没有下次。”
洗过澡,两人准备就寝,舜茵习惯性地钻进子辰怀里,子辰拿起她的手,往上套了个什么东西。舜茵就着月光看,是只油绿的翡翠戒指,舜茵拿指尖抹着把玩,笑问:“这多少钱?”
“忘了,觉得你戴合适就买了。”子辰的手臂横过来搁在舜茵背上,徐徐拍着她的肩头,舜茵往上挨了点儿,靠得更紧密。
子辰说:“其实有时候,我又觉得不该恨我爸,如果不是他生下我,你这么好的女人就不归我了。说起来,虽然有时候觉得很烦,不过做男人还是挺好的。”
“我听你一口一个男人就好笑,你哪里像男人嘛,像大娃娃!”舜茵捏住他的下巴,又凑上去亲鼻子,“我对你越来越母爱泛滥了,你太招人疼了。”
子辰把被子拽起来蒙住头,以躲避她的手,舜茵钻进去,扑到他身上挠痒,子辰丢了被子来护,舜茵早把被子拉过抛起,飘扬的羽绒被像春风中的荷叶,张开伞面覆住池水。
助理通知时昕鸰有60万现金已转入他的账户,时昕鸰百思不得其解。
他根本不在乎这60万,只是想演出苦肉计而已,子辰的身体已经没办法再承受正常的工作,所以这份协议不会得到有效执行,自然也就不能作数,他万没想到第一年的赡养费居然这么快到账,子辰已经身无分文,他从哪里来的这笔钱?卖房子吗?绝没有这么快。借的?似乎可能性很小。时昕鸰吩咐助理查一下子辰最近的行踪,回复是昨天他飞去了云南瑞丽。
时昕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盖嗡嗡作响。自己太大意了!当初,子辰只花了不到10分钟就准确判断出那尊金铜释迦牟尼像是赝品,他就知道儿子无师自通、天赋异禀,那小怪物本身就是座活的金山,而自己居然蠢到把这座金山放跑了!陆续传来的消息表明:子辰往信用卡里一共存了200万,划走其中60万之后,今天他把剩余的部分都提走了,那些数目够付前不久他住院的花销。不过,那笔款子已经由冯余垫上了,子辰应该是取出来归还这笔借款的。
他猜得一点都没错。子辰拿这些钱另外开了张存折,然后去找冯余。冯余租的房子离舞蹈学院很近,一居室,屋子里全是书籍、影碟和CD,没有体面的装饰,没有时尚的家具,也没有用以增添情致的陈设,屋里甚至竖着一个80年代初流行过的水曲柳衣架。冯余把沙发上丢弃的画报和讲义全部堆到沙发一角,让子辰坐。
子辰取出存折:“冯老师,这是还给您的,太麻烦您了。您赶紧重新买套房吧。”
冯余接过来看了看,说:“我只借给你50万,这钱多了将近3倍。”子辰说:“拿着吧,钱不过是个数字,没太大意义。少了可能不行,多了,其实都一样。”
冯余两手放在子辰肩上,又滑到臂上捏了一下,说:“瘦了,这次医院差不多把你全拆开,就差重新组装了。瞧,锁骨这里都凹下去了。”
子辰摸了摸,笑说:“本来就这样吧?”冯余坐在他身边,把存折夹在指缝里翻来覆去,嘴角向下撇,像是悲伤,又像是为一个笑容做预备,他的眼神十分寂寞,久久停驻于对面地柜上的一只相框,相框里舞台蔚蓝如海,白衣少年沙鸥般地倒悬。
子辰把茶杯送到唇边,没有喝,又放回茶几,说道:“冯老师,我没有朋友,您是唯一的一个,我很珍惜。”
行走在都市街头,不知在什么转角或是店门口,会听到陌生而美妙的歌曲,然后很轻易就会被歌词打动,误以为已经枯竭的情感此时便会纷至沓来,孤寂就这样掰开揉碎了化在周身血管里,无从驱逐。
叶蓁蓁在小区门口等舜茵,有个小音像铺,喇叭里飘出流行很久的一首歌: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远远看见舜茵过来,白色拉链开衫,浅灰运动裤,粉色花布球鞋,这女人的气场相当天真。叶蓁蓁不由在想,若是自己能钻到那个躯体里去,是否也会像她一样幸福?她走到舜茵身边喊了她一声,舜茵有点吃惊,说:“是路过吗?还是专程来的?也不事先说一声。”
叶蓁蓁说:“你成天都在家,有什么好通知的。”“是为房子的事吧,子辰说让我自己做主,不过那两套签给房屋银行了,你要是困难的话就先住我家吧。”叶蓁蓁有点不清楚,舜茵到底是自信过了头,还是愚蠢过了头,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这也许是一种高明的拒绝,但凡识趣的都会理解。叶蓁蓁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想回老家了。”
舜茵意外地看着她说:“怎么说走就走?上去吃个晚饭吧,子辰就回来了。”
叶蓁蓁说:“我就是想再看他一眼才来的。上去吧,今天我来做饭。”先上桌的是开口汤:银鱼,葱姜,香菜,火腿,菠菜末。子辰从外面进来,拿起勺子尝,对厨房喊:“老婆,汤的味道怎么变了?”舜茵把厨房门开了道缝,笑问:“好喝吗?”“你做的都好喝。”
舜茵对他挤了下眼睛,样子俏皮得很,子辰忍不住上前将她从门缝里拖出来要亲,舜茵扭动身体:“蓁蓁来了,收敛些吧。”
子辰这才看到厨房里的蓁蓁,蓁蓁在打蛋花,说道:“继续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
舜茵说:“她要回老家去了。”
子辰倒没有太吃惊,说:“回去挺好,替我们给你爸爸还有表哥带点北京特产,问他们好。”
蓁蓁应着,说:“让辰辰认我做个干妈行吗,要不下次你俩再生的时候认我也行。”
子辰没说话,舜茵答:“好啊,以后没事来北京玩吧,有需要帮忙的就说话。我和子辰也不是外人。”
子辰把舜茵拉到一边,小声问:“家里还有多少存款?”“差不多40万。”
“提30万给她吧,让她在宛县买个房子,应付一阵。她现在这种状况回去,家里不会欢迎,她日子不好过的。”
“好,那我一会给她转过去。”两人正咬耳朵,蓁蓁端着菜出来了,舜茵上前帮忙,颜颜拿来碗筷,一起将饭桌布置好,蓁蓁抱着辰辰坐在一边,逗辰辰说:“小人参果,快喊干妈。”辰辰不依,要妈妈抱,舜茵不理,辰辰又喊爸爸抱,子辰也没理。蓁蓁说:“瞧,都不要你了,只有我要你,还不快叫。”辰辰犟,怪哼了一声,蓁蓁使劲亲了亲小胖脸:“本来你亲妈就该是我!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子辰说:“赶紧吃饭别废话。”门铃叮咚唱起,舜茵打开门,居然是时昕鸰。他不请自入,径直走到餐桌边:“挺丰盛嘛,儿媳妇,给我添只碗。”舜茵脸色煞白,条件反射地伸手把子辰搂住,子辰嗖地站起:“谁允许你进来的?出去!”蓁蓁见势头不对,起身告辞。
时昕鸰等叶蓁蓁离开后,才说:“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所谓赡养费是个玩笑,你啊,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点?我有正经事和你谈。”
“我没兴趣和你谈。”“你何苦逼着我找人来把你带走呢?在你家谈不是很好吗?”子辰上前攥住时昕鸰的衣服,像拖拽一袋发霉的土豆,时昕鸰从容不迫地说:“我想和儿媳妇好好谈谈你在美国的事,回忆得越细越好,今天不谈也可以,明天我约她。”
舜茵说:“我不管他做过什么,他就是杀过人我也不在乎!”“杀人应该是所有犯罪中危害最轻的吧?你当然可以不在乎。你怎么会知道如何才能让财富快速增长,增长得像一个奇点逢到宇宙大爆炸那样。哦,这完全超越了你的想象,哪怕我描述给你听,你是否能听懂都是个问题。不过我还是愿意尝试给你细说。”
“那一定是你的阴谋。我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现在已经不想再那样了,你为什么没完没了!你的钱已经几辈子都花不完,你要赚多少才够!你为什么就不能看见我们安安分分过平凡的日子,你为什么要逼着他去为你丧尽天良?他的身体都已经被你折腾成这样子了,他从小你就没有关心过他,你怎么好意思以父亲自居?你把他生出来是投资吗?就算是一本万利他也还足了!请你离开!不要干扰我们的生活!”
“你所有的逻辑都充分表明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准确地说,是自以为见多识广其实孤陋寡闻的女人。我们中间隔的不是太平洋,而是银河系。你根本不知道你浪费了怎样一个绝顶的天才!”
“你没资格这样对我老婆说话!滚!”子辰将时昕鸰往门外一塞,用力关上大门。
舜茵有些担心地望着子辰,子辰没看她,直接走进卧室反扣上房门。舜茵在门上轻敲:“让我进来好吗?”
子辰扑在床上,抓起枕头蒙住头,他的心脏几乎炸裂开来,身体里全是膨胀的血液,是的,该死的血液,它们应该像礼花一般四处飞溅,然后无影无踪,这样他的身体才会属于自己,没有烙印,没有宗族,没有出处,只是一个孤儿,一个幸福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