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余的家还是老样子,只是冯余的头发似乎略微少了些。舜茵想抱住床上的子辰,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握住他的手问:“你是偷跑出来的吗?孩子们我送回安徽姑姑家了,很安全的,你放心。你觉得怎么样?还疼吗?”
子辰抚着她的脸:“老婆,你瘦了。对不起啊,把你吓到了。过两天我就能起床了,然后我们先离开北京,以后怎么办再慢慢商量。”
舜茵卧倒在他胸前,手臂拥住他,耳边传来他熟悉的心跳。子辰的手指插进她脑后的头发里,轻轻摩挲:“老婆,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舜茵轻声说:“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子辰闭了会儿眼睛,虚弱的脸色平静无波,他说:“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我要杀了赵振涛,我要他一命偿一命!”
子辰不疾不徐地说:“让我处理这件事吧,他早就是个罪犯了。”“可是你身体……”“没关系,打几个电话就行了。保护你和孩子们是我的责任,对不对?”
子辰在舜茵的头发上吻了一下,“乖,去洗个澡,睡觉了。”
舜茵没有动:“为什么平静的生活这么难?我只想和你还有孩子们在一起,聊天、散步、游戏、做家务,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像现在这样躺在你怀里,为什么这样都不可以?我很想工作,很想努力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努力活下去,虽然很难,也要不停去尝试。我愿意充满希望,那些希望是奢望吗?为什么总是破灭呢?石子,我只想你能呆在我身边,好好养身体,你不用出去挣钱,不用那么辛苦,富日子虽然很好,但危机四伏,提心吊胆。穷一点没关系,只要我们全家能在一起。我们的宝宝们长大以后不会像我们这样孤单,他们会互相帮助,相亲相爱。”
子辰的脸悄悄转向墙里,不发一言。舜茵支起身,在他的眼睛上吻了一下,吸吮掉那温暖的液体,她的舌尖感觉到轻微的咸。她将脸挨着他的额头,手指插进他的指缝,用力握住。子辰病体未愈,渐渐在舜茵怀中睡着,舜茵将他放在枕上,起身洗漱。冯余套着耳机在客厅看比赛录像,见舜茵出来,用遥控器把电视关掉,示意她坐近“:子辰的爸爸太有势力了,我看你们先躲一阵再从长计议。你老家是宛县吧?那里风光很好,我朋友正好要拍个关于徽州的纪录片,我和你们一起下去吧,子辰身体不好,我还可以帮你照顾他。”
“这太好了。”舜茵千恩万谢,“您一直都很照顾子辰,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
“我拿他当亲儿子看,你就别和我客气了。”
北京有直飞黄山的航班,从那里去宛县,坐汽车只需半小时。子辰身体不好,就找了个星级宾馆住下了。舜茵和周雯约好了见一面,宾馆里只剩下冯余和子辰两个。子辰去浴室洗澡,冯余打开电视看HBO。
子辰出了浴室,用毛巾擦着头发,见冯余盯着自己,笑了笑,黑亮的发丝在白色浴巾里揉得很乱,线条精致的下巴略显稚气,肩上一层细密的水珠,在午后的阳光中熠熠闪亮。
“子辰,你为什么要成为女人们理想中的男人?却离当初那个精灵般的少年越来越远?你为什么要结婚、生孩子,然后为一堆毫无意义的尘世琐事消磨掉自己的灵气和天赋?”
“老师,我已经没法再跳舞了,再说,人世间并没有一件事情值得坚持到底。”
“你的婚姻呢?”“我的婚姻不是我在坚持,而是习惯了和她在一起,我到现在仍然迷恋她,也许将来不会,可现在还是。”“这样的话,女人听了会很伤心啊。”“我怕自己会变,所以在能给她的时候尽量给。”“你确实变了,几乎和昨天的你都不大一样。”“每一次的相见都是初遇。如果到死的时候,我还没有离开我老婆,那就算是个至死不渝的故事吧。”“子辰,你的病到底怎么回事?我很担心。”
子辰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想,这一定是个至死不渝的故事了。”他从背包里拿出几个药瓶,往手心倒了些药片,打开矿泉水吞下去,说道:“如果哪天我又昏倒,记住别让我老婆卖房子给我看病,她这习惯太坏了。”
“何至于卖房子啊?”子辰笑笑,没有回答,只是说:“我这个病,进医院没有20万出不来,血液透析一次3000,呼吸机按小时收费。我老婆急了真会卖房子的。”“你没了,她要房子有什么用。”“怎么没用啊,养孩子很花钱的。她又不能只为我活着。”子辰似乎有些不舒服,手攥住腹部的衣服,头埋在臂弯里,不再说话。冯余拍拍他的肩:“别忍着不说,难受就去医院。”子辰摇头,半天才略微直起身体,脸上尽是冷汗,抬手草草擦了一把:
“她跟了我挺委屈的,过得并不比以前好,我身体这个样子,她半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加上我那个爸,1万个人里摊不上1个--逼得我们拖儿带女逃荒似的到处乱躲,这叫什么事?我真是太对不起她了。”“子辰啊,你把自己送给她,我想才是她最希望得到的财富。你能不能别这么现实?你说这些话,我心里不知道多难受,你怎么能是个成天在意这些事的人呢?这些东西和你不应该有瓜葛。我认为舜茵是个非常幸运的女人,是1万个女人里摊不上1个的。”
“冯老师,您不能因为要向着我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子辰将几个药瓶抓起来塞进包里,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她很不容易。当初娶她回家,是想好好疼她的,可是根本没做到,让她跟着我受苦,我恨死自己了。男人应该为女人解决困难啊,怎么能给女人添麻烦呢。”
冯余的目光转回电视屏幕,屏幕上,浩浩荡荡的狮群在非洲大地奔跑,蹄子踏在干燥的土地上,尘烟滚滚。慢镜头中雄狮奔跑的躯体勇猛而温柔,暗黄的鬃毛飘扬在猎猎风中,肃穆、悲壮。
他把音响调大,背景音乐很熟悉,仔细辨认之后,原来是范吉利斯的《我会找到归乡路》。
明朝徐霞客觉得“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于是一辈子都在云游四海,人四处飘泊惯了,就会与红尘悲喜越来越疏离。居无定所很适宜修行,但对于想安分过日子的人来说绝非好事。
从黄山返回宛县,一路上山峦叠翠,银瀑飞泉。车行过一座低矮的山坡,几亩绿油油的菜地铺在坡底,舜茵欣喜地拉住子辰:“看呀!我们小时候爬过的那个坡!还记得吗?就是那个小溪,你在那里洗野果子的,我还说你长大适合搞艺术呢!”
子辰指向小溪边的一块石头:“当时你坐在那里的,穿着浅黄碎花衬衣。”他转头笑着问舜茵:“当时我穿什么衣服?”
“白衬衣。”
颜颜爬到子辰腿上往外看:“爸爸妈妈那……时候就认识了呀!”她把“那”字拖得长长的,惊讶而且羡慕。
舜茵把辰辰也抱过来指给他看,小家伙正预备睡觉,很不耐烦,大叫了一声。舜茵拍打着儿子的小脸:“怎么这么大脾气?就知道睡觉,你看你胖得像只小肥猪!”辰辰扑向爸爸的怀抱寻求保护,子辰把儿子接过来,哄他睡觉。舜茵拉着冯余,指给他看那些从前少年时玩耍的所在。冯余饶有兴致,不停按动相机快门。夕光中的石板街满怀深情,“贞百里”牌坊犹如沉在岁月河底的珠贝,守候故人。
舜茵悄悄牵住子辰的手,牵得铁紧,就像牵住了哀愁的少女情怀。她打开祖屋大门,颜老爷子的相片依然悬在香案正中,舜茵取出包里的湿纸巾,把香案和相框都擦拭干净,点燃三炷香,端端正正跪好,子辰也跪在了她身边。
舜茵说:“爷爷,我结婚了,这是您的孙女婿,当年您骂野小子的那个。我们已经有孩子啦,爷爷,您高兴吧?”含着眼泪说完,她忍不住又笑,撅起嘴推推子辰:“给我爷爷磕头。”子辰乖乖叩下去,舜茵跟着也叩了3次。
子辰直起身:“说起来我的太祖爷爷和你的太祖爷爷是在朝为官的同僚,都是一品大员,咱俩也算门当户对了。”
舜茵嗯了一声,愉快地说:“门很当!户很对!”
打扫房间花了4个钟头,大家简单吃过晚饭,舜茵也安排孩子们睡下。舜茵坐在床上,把窗户推开一点,招呼子辰来看:“记得不?那天半夜,你的脸被打得像只脏猫,就站在那儿,我招手叫你过来,帮你上药。”子辰说:“明天去买洗衣机吧,那么多东西要洗呢。你说买上面开盖的,还是侧拉式的?我觉得上面开盖子的好。”舜茵气恼地踢了他一下,子辰不再说话,倒头就睡,舜茵在那里自得自乐了半天,笑眯眯关了窗户,往子辰身上腻过来。子辰说:“你爷爷在外面,我有心理障碍,不要了。”
舜茵笑着拧他,子辰护疼,抬起手揉,舜茵将他的衣服朝上掀起,三两下拽了去,子辰想躲,被舜茵拖将过来牢牢按住。
子辰在她耳边说:“祖宗有训,阴阳不可颠倒。”说着扯住舜茵的肩膀往下一扳。
舜茵咯咯地笑,子辰忙用手捂住,舜茵把他的手拿开,向上一跳,含住他的唇。
子辰等她松了口,才说:“那年你走以后,我特别难受,一开始还以为叶蓁蓁骗我呢。第二天到学校才知道你真转学走了。我天天晚上都到你家门口转,看到你房间的灯真不亮了,觉得你这人挺没心没肺的。我就想,我对你来说可能根本算不上是好朋友吧,而且你走以后,再没找过我,你还不如叶蓁蓁对我好呢。”
“说的那么可怜,你也没有找我爷爷要我地址和电话呀!”“我哪里敢要!你爷爷那么凶。他护着你这宝贝孙女跟护什么似的,就怕被狼叼走。我才不上门找死呢。”“那怎么去美国呆了几年,回来就醍醐灌顶、直奔主题了?”“有时候,一个人的意义,离得越远才越明白。如果以为那个人永远不属于自己了,就会彻底明白。”子辰低下头,嘴唇压在她的头发上。舜茵昂起脸儿,用手指在他脸上划来划去:“你知道吗?从看到你的那天开始,我就特别心疼你。嫁给你,我高兴死了,以后你吃饭、穿衣我都能照顾到啦。只是有时候想到自己以前那么多好时光不是和你在一起,心里就难受,觉得欠你……”
舜茵吸气的时候被什么阻住,发出一声哽噎,子辰忙拍她的背,舜茵钻进他怀里不语,子辰摸到她脑后的发夹,轻轻抽出,长发似被风卷起般腾空飘散,倾泻在他手臂上。
舜茵和子辰在商场转着挑洗衣机的时候,遇到不少熟人,其中就有叶蓁蓁的爸爸。
老叶一眼就认出了两个孩子,上前招呼:“舜茵完全是个城里人模样了,嫁得不错!这小家伙我看他就像有钱人。”
子辰没说话,对他笑笑。
老叶瞪着他:“你不请我吃饭啊?要不是你来我家住,你能认识这么水灵的老婆?舜茵可是我们全县城最漂亮的。”
“哦,那就把叶未奇他们都喊上,一起去吃顿饭吧,地方你来定。”
子辰说,“我们先把东西送回去。”子辰请商场门口等客的三轮车把洗衣机和日用品之类搬上去,和舜茵往家里走。
从未奇的婚纱店门前路过,舜茵说“:我们去拍一套吧,给他充充场面。”“结婚的时候拍过了啊。”
“再拍一套嘛。”“不拍,太贵了,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省着点用。”“你真烦人!我出去赚钱。”
“别忽悠我了。”“不信等着瞧呗!咱俩可不是一般人!”
子辰说:“我做点什么好呢?赚大钱的生意不厚道,赚小钱太辛苦,头疼……”
舜茵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看你在家带孩子挺好。咱们不如什么都别干,就当房东得了,守着孩子们过日子,实在不够花的时候再想辙。”
“那怎么行啊?”子辰站住,“那样你姑姑会更瞧不起我的。我想给你姑姑留个好印象,让她觉得你跟了我是对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姑姑心里怎么想我,要是没我爸这个假招牌,她才不会同意你嫁给我。所以,我得各个方面都比别的男人做得好。”
他这话说得舜茵很是心疼:“其实这个家全都靠你养着呢,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挣钱,男人娶女人回家是享福不是背包袱的。”
子辰怔怔看着她,似乎有些发蒙,半晌才找到一句话:“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当我是你丈夫还是同事啊?你给我的这个家,挣多少钱也换不来。你踏踏实实把家管好,其他的事别掺合。”
舜茵自顾自说:“家里有宝宝要照顾,我们呢,也最好天天在一起不分开,皖南有很多特产,从文房四宝到山珍茶叶,我想过了,咱就开个网店吧,投资少,又不用四处求人,凭劳动吃饭,你看好不好?”
子辰不开腔,舜茵摇他,子辰勉强说:“主意还行,找一些货源相对稳定、质量可靠,愿意为我们搭建发货平台代为发货的供货商,然后加入一些我们自己的概念,就可以零投资开店。得注册个TM,不过那个周期不好说,先买个域名。”“我们就开个叫‘百年徽州’的网店,凡是皖南地区的特产应有尽有,这里的人好说话,生意不难谈,就算有骗子,级数也低,我想还是可行的。”舜茵思索了一会儿,信心满满,“我们只要过小日子就行,不想发大财,售价公道,保证质量,再加上每个月都有房租收入,应该不愁吃喝了吧?”
“嗯,”子辰点头,“这样应该可以的。”“那现在可以拍婚纱照了吧?”舜茵眨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