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和省会的风水相克,颜舜茵刚开学没多久就成了全体女生的公敌。说“全体”,当然不够客观,这个全体的概念,要除去专心念书的那些、活着等于不存在的那些、尚未萌发女性意识的那些,剩下的,基本上可以说都讨厌颜舜茵。
当然颜舜茵自己也有一定责任,她穿的衣服和同学们太不一样了,并且不那么合群,尤其是走路的时候看见认识的同学也不打招呼。除了舜茵的同桌周雯知道她是因为近视看不清人脸之外,学校大范围的印象却不能改变,孤芳自赏、傲慢无礼这个口碑是种下了。
好在男生们对她还不错,虽然有时也和女生们混在一起说颜舜茵的坏话,然而总是有人帮她抄课堂笔记,背书包,甚至下雨天的时候自己淋着却把伞借给她用。
舜茵一点也不感激他们,因为周雯告诉过她,这些男生背后都没说过舜茵好话,甚至无中生有地制造谣言,其中就包括那些帮着抄笔记、背书包和借伞的。
生日那天晚上,舜茵把周雯带回姑姑家吃饭。饭后两个人在舜茵房间做作业,舜茵拿出姑姑送的生日礼物给周雯看,是一只小巧的黑色BP机。周雯用铅笔把舜茵的BP机号码记在草稿本上。
舜茵说:“其实这个对我没什么用,我们天天见面,家里也都有电话。”周雯也有些发愁,过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你把号码给老家的同学啊,你不是说,你在那里有几个好朋友吗?”舜茵受了提醒,连忙拿起电话给蓁蓁家打。蓁蓁问:“我呼你算不算长途电话呀?”
舜茵也不清楚,说:“你把这个号告诉子辰一下。”
蓁蓁说:“子辰上星期和我表哥打架,从我家厨房拎了一桶菜油浇在后门的菜地里,点上火全烧了。我爸把他送到派出所关了两天,后来他外婆接他回北京去了。”
舜茵呆了好久,才冒出一句:“你知道他外婆家电话吗?”蓁蓁说:“不知道啊,他走的时候我也不在家。”
周雯见舜茵半晌不做声,用笔敲她的手背。舜茵回过神,放下电话,拿起BP机默默出了会儿神,打开房门到客厅。春南靠着沙发正看电视,舜茵径直走到她面前,将BP机轻轻搁在茶几上:“姑姑,这个我用不上,还是给表弟吧,他们朋友多。”
春南说:“拿着吧,有了这个,才有交朋友的动力嘛。”舜茵摇头。
电视上那女子的眉眼如故乡仲春的桃李,绵绵在唱:“许多的爱,我能拒绝,许多的梦,可以省略,可是我不能忘记你的笑脸……”
美国作家萨拉写道:生命是一条美丽而曲折的幽径,路旁有妍花的丽蝶,累累的美果,但我们很少去停留观赏,或咀嚼它,只一心一意地渴望赶到我们幻想中更加美丽的豁然开朗的大道。然而在前进的旅途中,却逐渐树影凄凉,花蝶匿迹,果实无存,最后终于发觉到达一个荒漠。
很多年以后,舜茵才知道大多数人皆如此,而她自己并不是这一类。其实哪一类无所谓,每个人都想尽量获取自己希望的那些,然而最后的最后,人们是不是真的能得到什么?
颜老爷子在舜茵高考前一年去世,没能看见孙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舜茵有时候觉得,爷爷没看见也好。她考取的是省里一所综合大学,不属于一本,虽然学校勉强不错,但显然和祖上那些动辄金殿钦点的才子们有着天渊之别。痛苦总是在比较中产生的,而舜茵这个比较的对象实在令她从小就自卑得一塌糊涂,并且在以后的人生中也鲜有超越的可能。
报名那天,舜茵和周雯结伴去学校。她们填的志愿都是汉语言文学。周雯想毕业后在父母工作的中学当个语文老师,至于舜茵,春南姑姑已经和学校协调过,把她作为省里出版社的委培生,毕业后的去向不会有问题。
舜茵领了书本,轮到周雯的时候,《文艺心理学》发完了,老师去仓库领,舜茵在一边等,排队的同学里,闲着无事的男生都盯着她看,舜茵对周雯说:“我在操场等你。”
她在林荫下找了个石凳坐好,把手里的新书一一拿起来,边看封面边默读书名,偶然抬头,对面一个男生直勾勾看着自己。舜茵有些近视,本来不能这么肯定,但从那男生脸的方向,和自己所处的位置来判断,确实盯着自己无疑。
舜茵不自在,正想起身走,周雯抱着一堆书跑来了,嘴里喊着:“颜舜茵!”
周雯这一喊,对面那男生像踩了弹簧般跳起来:“颜舜茵!”舜茵被吓住,愣在那里。男生满脸都是笑,大声嚷:“真的是你啊!”舜茵疑惑地打量他,忽然惊喜地喊:“李澈!”“是我呀!是我!我也是来报到的。”李澈看到舜茵手中的书,“你是中文系的?我学信息与计算机科学。好久不见了,你变得好洋气啊。”“我本来很土吗?”舜茵笑着将周雯拉过来,“介绍一下,我中学最好的朋友--周雯。”李澈作了自我介绍。
周雯哈哈地笑:“长得真帅啊你!”
舜茵也笑:“那是,过去在宛县中学,李澈一打篮球,几十号女生围观当拉拉队呢。”
见周雯满面放光,舜茵觉得很有面子,越发要显示和李澈关系很熟,于是对李澈说:“一起吃饭吧,庆祝久别重逢。”
李澈直点头,周雯也沾光似的和李澈套近乎:“你喜欢吃什么?”李澈看着舜茵,舜茵说:“他什么都行。我带你们去吧,我知道哪里的菜好吃。”
李澈把舜茵和周雯手里拿的书都接过来,放到自行车筐子里,推着走。3个人一路聊天,舜茵问到蓁蓁,原来她已经金榜题名高中了北京的名校。舜茵顿时自卑起来,心情也低落,李澈见她没话,便和周雯叽里呱啦地说。
舜茵想,蓁蓁将来肯定事业有成前途远大,自己无非就在省会混一辈子了,自己学习也算努力,可成绩永远不上不下,将来的人生也是那样吧--认真努力,却平淡无奇。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句话,很多时候听上去颇有些矫揉造作。但偏偏真有那么多无风起浪的怪事。
颜舜茵在中学里“孤芳自赏”的名声到大学依然延续,并且多了个“假正经”的评语。关于后者,学生间流传甚广,有人说在校外某个公园看见颜舜茵和不同的男人约会,有人说颜舜茵总是等办公室没人的时候独自去找系主任,还有人说颜舜茵在附近租了一个民房和男人同居,并且那男人就是她的同班同学,只是每次都是天蒙蒙亮就走,所以看不清脸。学校里话题人物不少,比如据传家里在北京做高官的左伊娜,可人家那些传言似乎都是锦上添花的,惟有讲颜舜茵的那些属于拆台面的那种。对颜舜茵来说,添加的谈资已经不足以在学生中引发震荡,直到学校的BBS上出现了一个男生和颜舜茵的合影。照片是PS的,用的是颜舜茵学生证上的一寸照片,因为脸的位置太正,所以在这种需要旖旎之态的合影中显得有些生硬。照片背景是男生宿舍,看得见床后面的钢丝上挂着几条洗得暗暗的格子毛巾。
事件惊动了教务处,校领导为此开会商量,认为照片中的两人衣服齐整,只是态度亲昵了些,况且一看就是电脑制作过的,构不成太恶劣的影响,于是对上传照片的男生警告处分作为结束。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成为颜舜茵一个实实在在的笑话。憋了一年多火气的舜茵冲到男生宿舍,见那男生正咿咿呜呜吹口琴,她上前抢过口琴往窗外用力一扔,口琴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落在楼下的草地,悄没声趴着。
楼上却闹翻了天。舜茵不会骂人,看见门后有个塑料拖把,就抓在手里劈头盖脸地打那男生。屋里其他男生本来抱着看热闹心态的,见舜茵脸色煞白嘴唇发颤,赶紧七手八脚上去拉。舜茵挣不过他们,被拖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她将拖把拼命对那男生砸了过去。
回到宿舍,舜茵坐在床上哭。同宿舍的女生有些幸灾乐祸,没有人上来劝,只有周雯眼圈红红的,抱着舜茵肩膀哄。
这个事件本来可以被添油加醋为情人间的暴力冲突,但峰回路转,BBS上出来一个标题为“猥琐男春宫系列”的帖子。
以上传颜舜茵合影的始作俑者为主角,那男生怀里搂着的女生的身体要不是米老鼠,要不是匹马,还有东条英机……洋洋洒洒近百张图,那个意淫和颜舜茵合影的男生一夜暴红,学生们开始八卦该男生的家长里短,新的谈资就这么出现了。
周雯听说一夜暴红男和制作春宫系列的李澈都被请到教务处写了检查,跑来告诉舜茵,舜茵就把李澈叫出来安慰。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舜茵实心实意地说,“多谢你这样帮我,我把这个月的零用钱全拿出来请你好好吃一顿大餐吧。”
李澈严肃地摇了摇头:“我帮你不是想叫你请我吃饭。舜茵,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得有个人来保护你才好。你做我女朋友吧。”
舜茵没料到他这样说,脸刷地红到耳根,低下头盯着脚尖不语。李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是为你好,咱们好歹是老乡,我不会害你的。”
舜茵镇定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李澈:“大三开始好吗?等我满了20岁。我爷爷说的,20岁以后才可以谈恋爱。”
李澈点头。
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这风透得实在奇怪。和李澈的约定,舜茵连周雯都没有告诉,可不到半学期,全校都知道了,出处只可能是李澈那里。
舜茵责备李澈不守信用,李澈却矢口否认消息是从自己这漏出去的。偏巧舜茵去图书馆看书,李澈和一个男生正在前面走,就听李澈说:
“怎么样?羡慕吧?就凭你们那弱智的脑子能追到颜舜茵才怪。”舜茵气呼呼地喊:“李澈你过来!”李澈笑嘻嘻地来到她跟前:“怎么啦?”
舜茵急了:“果然是你说出去的!你为什么不承认?”
李澈依然在笑:“这有什么啊,大惊小怪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迟早的事。我说出来以后,就没人再欺负你了。”
舜茵没有话回,心里不高兴,转身要走。
李澈说:“周末我们系去郊外露营,一起去吧!”舜茵头也不回地走,嘴里说:“不去,姑姑不让我在外面过夜。”李澈有些无趣,远远站着看热闹的那男生却还没走,见状似乎得到了平衡,奚落他说:“你脑子够用,也不过如此,这样也算是你女朋友啊。”李澈面红耳赤地将脖子一拧:“怎么不算是?她什么都听我的。”对方的态度竟越发倨傲:“你和她肯定什么事都没有,学校里面那么多对,哪有一对像你们这样怪异的?出不成双入不成对,各自为营。我劝你啊,别傻,女人迟早都得被开垦,放着肥田不耕,那不是高尚,是脑残!听说女人都忘不了第一个男人,你就不想被颜舜茵惦记一辈子?”李澈没接话茬,或者说这些话在李澈听来太有道理了。只不过这道理过于贴近内心隐秘的角落,而那角落一直被他认为是不那么光明的。晚上熄灯之后,同寝室的男生喜欢议论AV女优,也谈论学校里的女生,颜舜茵是必然的话题。这时候就有兄弟打听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
李澈含糊以对。
不上晚自习的时候,几个男生有时偷偷窝在寝室看***,李澈看得血脉贲张,他又约了颜舜茵几次,但颜舜茵完全不开窍。
舜茵把对李澈的不满和周雯说,周雯答:“男人都这样的,只要他喜欢你就行了。李澈挺好的,成绩好人又帅,很多女生都喜欢他。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好好珍惜吧。”
周雯的话让舜茵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
青年节那天,学校组织游园。舜茵和周雯打算划船,李澈先跳下船,拿了张餐巾纸,在座位上来回擦了好几遍。舜茵注意到他把用脏的餐巾纸团成一团包好,丢进了岸上的垃圾桶。
李澈伸手先扶周雯到船上,然后再来搀舜茵。下午太阳很大,水面的阳光折在舜茵的脸上,晒得粉红,舜茵拿餐巾纸不住擦汗,李澈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舜茵喝了一会儿,脸儿越发热,明润的粉红像水波纹般漾满小脸。
舜茵说:“不行了,太热了,我头昏,想回学校去。”周雯前仰后合地划得起劲:“你是中暑了吧?那你先回去吧,我再玩会儿。”
李澈把船靠到岸边,叫等着玩的同学上船,然后把舜茵扶到岸上。舜茵说:“我坐公交回学校就行了,你接着玩吧。”
李澈拉着她不放,说:“我们一起回学校吧。”由于放了半天的假,学校里没什么学生。进女生宿舍需要登记,李澈就把舜茵带到自己的宿舍,扶她在床上躺下。舜茵迷迷糊糊睡着,睁开眼睛时满世界的黑。想着赶快回家,刚抬起半截身子,****蓦地一阵剧痛。舜茵脑中轰的一声响,摸摸身上,衣服没了。床沿坐着个人,轮廓看得出是李澈。舜茵的舌尖都木了,半晌不知说什么。
李澈见她醒了,开口说:“怎么没见红?你是处女吗?”
舜茵伸手就往李澈脸上抓,喉咙里歇斯底里地嚎,却哭不出声音,半张着嘴干呕,大口喘气。
李澈有些怕了,将她紧紧搂住:“我只是随口问问啊,没见着红有点不完美,我相信你是第一次。我一定会娶你的,你不要这样了啊舜茵,真的,我肯定会和你结婚的!”
舜茵浑身筛子一样地抖,半天才艰难地迸出一句话:“你在矿泉水里放什么了?”李澈不答。
舜茵抹着眼泪找衣服,哭着往身上套,衬衣的扣子怎么都扣不上,自己低着头找扣眼,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扣眼上,用手来抹,擦之不尽。李澈想帮忙,舜茵向后一让,李澈只得收了手,看着舜茵默默穿好衣服鞋袜,开了门出去。李澈想追又胆怯,只好站在阳台上看舜茵腰肢纤细的身影慢慢远去。
盛开的栀子花清香满径,月光里袅袅的新枝,偶尔一两瓣落花,似浮游的精灵落在路边。
第2天李澈在舜茵的教室门口等,见周雯一个人出来了,忙问:“舜茵呢?”
周雯答:“她请假回老家去了。”李澈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她退学啦?”
周雯嗤的笑出声来:“好好的,退什么学?应该是回家去玩吧,过几天就回来了。”
李澈松了口气,想起一件正事:“周雯,舜茵毕业以后是留省会吧?”周雯点头。李澈说:“其实省会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我在这里3年多,感觉也就那样子,应该接着到真正的大城市看看。暑假我打算带舜茵去北京找同学玩,你去吗?”
“你俩去,我插什么灯泡?我不去。”
李澈笑笑:“对了,你们班的左依娜家里在北京做大官的吧?”周雯再次点头。李澈说:“那你叫上她,我们4个一起去北京玩好了。”周雯高兴得跳起来:“好主意!”
石板街的老屋久没人住,铜锁已经锈了。舜茵努力了很久也没打开,就到对门来找蓁蓁表哥帮忙。未奇见到舜茵喜形于色,两手伸出来要搂舜茵的肩膀,舜茵转个身让开,问:“蓁蓁常回来吗?”
未奇答:“出去3年,只回来过一次。大概是北京太好,懒得回这穷家了吧。”
舜茵无语。跟在未奇身后,待未奇弄开了门锁,道声谢,进屋将门扣上锁住。
迎面的墙上悬着颜老爷子黑框的像,长而整齐的白胡子,庄重的表情。舜茵在门后找到扫帚,弯腰扫屋里的地,扫着扫着,积了厚厚一层灰的花岗岩地面上落下小小几滴水。舜茵低头出了会儿神,抬头时眼中已结满了泪。她看着爷爷的遗像,跌跌撞撞扑过去将相框抱在怀里,紧紧搂住。嘴唇抖了半天,才喊出一声变了腔调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