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茵凑着自己家的窗户缝往蓁蓁家看,就见子辰一个人出来了,在街心默默站着,似乎正往这边看。
舜茵悄悄开了窗户,对着他招手,子辰踮起脚来到窗前,将下巴搁在窗台上,乌泱泱的脸儿昂起来对着舜茵笑,舜茵嘟起嘴吹他额头的伤:“等一下,我帮你擦药。”
她轻手轻脚拨开门栓去拿药箱,迎面一人手拄着拐杖,往上瞧,是爷爷怒冲冲的脸。颜老爷子脸色铁青,拿着拐杖在孙女背上乱敲:“深更半夜地开着窗户和野小子唧唧咕咕,平时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没有羞耻了!”
舜茵痛得唉哟直叫,子辰从窗户跳进来,拼命拉住颜老爷子举着拐杖的手:“爷爷您别打妹妹,您打我吧您打我吧,都是我的错!”颜老爷子负气,将拐杖用力一摆,拐杖击在子辰受过伤的额头。子辰一疼用左手捂住额头,右手仍牢牢攥住老爷子的胳膊,嘴里说:“爷爷您别打妹妹了,真的别打了。”他浑然不觉那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流,颜老爷子吃了一惊,喊舜茵快拿纱布和药棉来。
舜茵拿酒精棉球慢吞吞擦子辰的脸,扑簌簌掉眼泪。颜老爷子说:“让他在后院的房间睡一晚,明天早晨赶紧回家。”
老爷子回房去了,子辰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舜茵笑,舜茵的辫子都蓬乱了,鼻尖红红的,湿透的睫毛一扑闪一片云翳,子辰说:“你挺好看的。”
舜茵喜滋滋地低着头剪纱布,他又说:“你长得有点像我妈妈。”舜茵恼了,竖起眉毛:“我才没那么老。”“我妈妈一点也不老。”子辰着急地分辩:“要是以后你去北京,我给你看我妈妈的照片,很年轻的,真的很年轻。”舜茵用手指将子辰额角的胶带摁了几下,忽然问:“你觉得女孩子什么样的才好?”
子辰皱眉想了好久,似乎很困扰,半天才说:“要我说的话,仙女最好。又漂亮,又能变很多东西,又永远不会老,和她在一起,就什么都不用发愁了。”
舜茵哼了一声“:仙女没有,女鬼倒多,三更半夜就吊在你家的房梁上,吐着长舌头叫你呢。”
子辰说:“真的,要是能飞到天上去就好了,天上最干净了。你知道全世界哪里离天空最近吗?”
“喜马拉雅山呗。”舜茵撺掇他,“你走去西藏慢慢爬,然后就上天了,那是天梯,爬上去就成仙了。”
子辰明白她在揶揄自己,有些失望,转而说:“舜茵啊,明天我要回去。”舜茵明白他的意思,吃了一惊:“你有钱买票吗?”
子辰摇头:“走去省会,然后扒火车回北京。”舜茵怔怔看着他:“你回北京找谁去?”
子辰说:“我在北京的姥姥还不知道我被送到这儿了,回去了总比在这里有法子。”
“姥姥是什么意思?”舜茵问。“姥姥,就是你们这里说的外婆。”子辰央求地看着她,“舜茵妹妹,给我准备点馒头吧,以后等你去北京,我请你吃糖葫芦,随便吃。”“哦,糖葫芦。”这个舜茵知道,“就是那种山楂做的,抹了冰糖的东西,电视里看到过。可我不喜欢吃山楂。”
子辰继续蛊惑她:“那就带你去天安门吧!咱们玩故宫去啊,娘娘穿的衣服,戴的首饰,还有坐的椅子,睡的床,可好玩啦!”
听上去似乎确实比县城有趣得多,舜茵说:“我找爷爷要几块钱,你还是坐车去省会吧,然后再扒火车走。”
子辰说:“你瞧不起我吗,我一天就走回去了。”舜茵不接腔,笑嘻嘻冒出一句话:“时子辰,时子,时子……小狮子!
以后叫你小狮子好了。”“时,是时间的意思,子时是午夜,辰时是清晨,这个名字是我妈妈起的,她说表示走向光明的意思。”子辰说,“狮子是万兽之王,我觉得我最多是粒石子吧。”
“那好,就叫你小石子。”两个正在嘀咕,颜老爷子又回了来,朝桌前一站,厉声说:“明天我和孙女去学校,看看你的入学成绩,若是尚且过得去,以后你就在我家吃饭,晚上回叶家睡觉。等高考的时候,送你路费回北京考试。现在就各自睡觉去,再啰里啰嗦不停,马上赶出去!”
舜茵匆忙收拾小药箱,心里偷偷地欢喜,略抬起头看一眼子辰,见他对自己吐了下舌头。舜茵折回房间打开柜子,把药箱往里塞的时候,手碰到一只铁力木的梳妆匣,就捧起来拿到桌子上。
子辰见这匣子精巧,凑近了细看:“铁力木能雕出这么多花纹,是细丝铁力木吧?看样子像明代的,琉璃厂里都没见过这样的呢。”
舜茵不由睁大眼睛,眼神里是佩服,说出来却是反的:“你怎么像个老头子似的,这些也懂?”
子辰颇为不屑:“这算什么?这些玩意儿我小时候就会看了。”舜茵掀开铜扣,将盖子抬起,拉出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只缺口的皮手绳来。手绳是黄牛皮掺着多股细银丝编织的万字花,却未封口,两头露着毛刺刺的料头。
舜茵将手绳围在子辰腕上:“这是我闲着没事自己编的。编大了,又懒得拆,一直搁着,送给你吧!”说着,食指伸进去试了一试:“呀,你戴也宽裕了,不过没关系,等你长大了就合适啦!”不容分说将两边接头合在一起就编。
子辰纳闷:“这东西不都是活扣吗,你怎么编个死的?”
舜茵说:“你不懂,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开运手绳。结上了就不能解开,要许一个愿,等到哪一天手绳断了,这个愿望就实现啦。”
子辰闭目祈祷。舜茵见他态度郑重,觉得好笑,低着头将那手绳利落地收了口,拿小剪子修去毛边。
暑假前一天,期末考的成绩发下来,蓁蓁是班级总分第5,年级排名第19。同学们站在贴着排行榜的黑板前叽叽喳喳地说话,舜茵依旧在中等偏后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一科一科的分数看完了,疑惑数学分数似乎比平时高了十几分,打算回教室翻出卷子细看。她刚转身,又折回去,在排行榜上找子辰的名字,他的名字很好找,就在蓁蓁上面几个。舜茵看着他的名字泰山压顶般高居在第1,嘴角不由漾开一丝笑。
回到教室,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数学卷子,考卷背后有道15分的附加题,舜茵没有做,但老师打分的时候疏忽了,把那15分也算上,数学得了105,减去这15分,才只有90分。舜茵见蓁蓁在座位上,就伸手捣捣她,给她看那卷子,蓁蓁斜眼看她:“你是考不出这么高分数的。”
舜茵小声说:“是的,多算了15分。我想放学以后找老师改过来。”蓁蓁板着脸:“明天就放暑假了,要是放学以后改掉的话,那谁知道你只考了90分,要改就现在去改,把排行榜上也都改掉。”见舜茵不语,蓁蓁提高了声音:“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报告班主任。”舜茵忙拿着卷子起身往办公室走,路过排行榜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仔细又看了一回,减去15分之后,自己的名次要往下再挪8个位子,踌躇了许久,叹口气,只得往办公室去。
教数学的王老师不在,舜茵来找到班主任将原委说了,班主任抬头望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了,排行榜来不及改,等王老师回来,你让他改你的成绩单好了。”
舜茵返回教室有些羞愧地说:“没有找到王老师,班主任说排行榜不用改了。”
蓁蓁垂下眼睛不说话。舜茵低着头回到座位上坐下。放学以后,蓁蓁背起书包就走,舜茵等她出了教室的门,才收拾好文具起身回家。走到临近石板街的一个丁字路口,遥遥看见子辰和蓁蓁的背影,舜茵紧走几步赶上去,却又犹豫,放慢了脚步,听见蓁蓁大声地说“:滥竽充数就是说这种人的,是好朋友我才不声张,要是全校都知道了,就不会有人和她玩了。”
听见这话,舜茵的心怦怦乱跳,又听子辰说:“这又不是她自己谋划出来的,她是运气好,我看啊,人有运气,才是真实力呐。”
蓁蓁说:“那可不见得,我是肯定能考取一本的,她嘛能考个三本就不错了。这种事情,凭运气做不来吧?”
子辰不说话,噔噔跑开,喊着:“李澈李澈!打球吗?”蓁蓁回头看见舜茵,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掉转头走了。
颜老爷子在家里思考了两天,决定把舜茵送去省会读书。他想舜茵渐渐大了,得有个女性长辈教导才好,况且舜茵虽然在宛县中学的成绩不怎么样,去了省会却一定是拔尖的,女孩子家才貌双全是正理。颜老爷子到邮局给省会的女儿打了个长途电话,让女儿帮忙联系转学。
颜老爷子的这个女儿排行老三,叫颜春南,嫁的是军区首长,三年五载难得回趟老家。颜老爷子虽是国立北京大学的底子,却在三女儿面前没了气焰,用颜春南的话说,就是:腐朽落后的价值体系。
颜春南的新价值体系使得她家里有保姆、警卫以及小洋楼,颜老爷子则坐在他那幢石板街的老房子里读《******选集》,时常很困惑。但他不想孙女搅和这类问题,既然现在都是新价值体系了,那就得让小孙女快快进入这个体系中去,免得被时代的洪流淹死。时代的洪流已经淹死了儿子儿媳,孙女是断断不能重蹈覆辙了。
舜茵本打算暑假去乡下同学家玩些日子,乡下的山更高大,如果爬上山顶往下看,田地都像蜡笔画的方格子,绿绿的一块一块,缀着白墙黑瓦的房子,云彩在山峦里飘,像是散不尽的炊烟,空气里是清爽到鼻腔的植木香,涩而且薄。小松鼠偶尔从脚背上窜过去,尖利的小爪子在皮肤上擦过,微微的刺疼。
可是省会应该没有这些吧?有高楼还有很多车,有新潮的衣服,说话的口音也不一样,舜茵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对爷爷说还没有和蓁蓁道别,就出了门。
蓁蓁听说舜茵要走,便说:“给我写信,也可以打电话,你姑姑家电话是单位出钱,可以随便打的,我家也快装电话了,你可以先打到我表哥那里,让他喊我。”
舜茵点头,指尖在门框上划来划去,东张西望地看。
蓁蓁说“:子辰去棠村给孙正广补习去了,明天才回来。我帮你转告吧。”舜茵嗯了一声,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把我姑姑的电话写给你。”蓁蓁说:“不用,你给我打好了,你打过来不花钱。”
姑姑家是两层的小红楼,姑姑在门口迎着,警卫员和保姆上来把颜老爷子的麻袋和行李接下来。舜茵小声喊了声姑姑,跟在爷爷身后进了门。
春南亲自去厨房洗苹果,端着果盘回到客厅,舜茵还立着不曾坐下,春南笑着对颜老爷子说:“爸,舜茵怎么被你管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我们家好歹也世代在朝廷为官。”
颜老爷子不高兴:“这怎么叫没见过世面?这才是礼数呢。长辈没坐,晚辈岂能落座?自从西风渐进,就黑白颠倒善恶不分了。”
舜茵接过果盘,帮爷爷削苹果,春南从头到脚地看她,嘴里说:“长得真漂亮,尽挑哥哥嫂子好看的地方。怎么样?明天姑姑带你逛公园去好不好?”
虽是征询的口气,她却已经掉头对警卫员说:“小江啊,你给办公厅方秘书长打个电话,让他通知古城公园明天提前一小时关门,我们要游园。”颜老爷子忙摆手:“罢了罢了,我不喜欢这样,他们何时开门,我们何时去,不要麻烦人家。”春南也不坚持。带舜茵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有卫生间、保姆房、储藏室、客房、书房、厨房、阳台。她挑了楼下朝南的小房间安排舜茵住,把房间里的顶灯开关还有电源插座一一指点给舜茵,又说:“你姑父神经衰弱,夜里11点以前必须睡觉,记住了。”
舜茵问:“那要是作业没有写完怎么办?”春南顺手把桌上的花盆端起来放到窗台外面:“那就别写了。”
到省会不过两三天,春南给舜茵买了一大堆衣服鞋子。警卫员小江开着车,将几家大商场都逛了一遍。
舜茵很是无聊,觉得省会的楼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汽车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街道确实是宽,但也未见得宽阔到哪里去。而且并没有相熟的同学聊天。姑姑家倒是有两个小表弟,可都不到十岁,除了爬树就是滚泥塘。
快点开学吧,舜茵想。
由于对逛街缺乏兴趣,舜茵整天呆在姑父的书房看书,四书五经二十四史这类,宛县家里都有,于是挑了克劳塞维茨《战争论》来看,看了几章,有些不能进入状态,便将书合起来。她又看到桌上小砖头一般的大哥大,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给蓁蓁表哥的照相馆拨过去,叶未奇听见舜茵的声音特别高兴,舜茵问蓁蓁在那里吗,未奇说去乡下玩了。于是扯了一会儿天气,实在没有话说,舜茵预备挂,犹豫了一刻,说:“麻烦帮我喊一下时子辰。”
未奇说:“他也没有在。”舜茵不甘心:“去哪里了?”未奇答:“不知道。”
舜茵不信他的话,但又不好说破,闷闷地挂掉电话,望了会儿天花板。她想:做女孩子真不好,找个人都要绕弯子,心里想什么又不能说出来。小时候念的那些古书虽然讨厌,但道理似乎是对的,毕竟是几千年祖宗的智慧,不听圣贤教诲,是肯定没好果子吃的。
舜茵打开抽屉取出一沓信纸,用手在桌上抹平,拧开笔帽,先把开头空在那里,工工整整写下“你好”,重重打个惊叹号,再掉回头写上“小石子”3个字。思索片刻,把“小石子”3字划掉,换成“时子辰”。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妥,又划了去,决定先不写称呼,在“你好”下面另起一行,用“独在他乡为异客”开头,搜肠刮肚想那些诗词,竭力想让信写得有文采。
折腾半天,只写出3行字,来回读了几遍,自己很看不上,停下笔思忖。给子辰写信不大妥当,他会觉得自己有那种意思,太没面子了,还是打电话自然些,他总有在家的时候。
这样想过之后,舜茵把信纸团起来撕得粉碎,又将下面的拿起来对着太阳照,看能不能辨认得出字迹来,照了一会儿,除了那个“你好”后面的惊叹号很清楚之外,别的都很模糊,于是把信纸原样放回抽屉,依旧拿起《战争论》来看。知了在窗外吱吱的闹,书里艰涩的文字她啃不动,只得放下书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不似宛县那般高远,低低的,似乎伸手可及,颜色灰蓝。她好像很久没见过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