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昕鸰到别墅的时候舜茵居然已经在客厅等着他了。她看上去六神无主,手指神经质地揪着皮包上的拉锁。时昕鸰从水铫里倒出矿泉水,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烧。“子辰和你结婚的时候,根本没有征得我的同意。虽说现在不讲父母之命了,他起码也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这样就不会白白兜出一大圈又回到起点。”
不久,砂铫中就有声飕飕作响,时昕鸰将砂铫提起,淋罐淋杯,又将砂铫放回炉上。他一面做一面继续说话:“你是个漂亮女人,公平地说,属于绝色那一类。像你这样的女人,居然在嫁给我儿子之前过得那么潦倒,足以说明你的道德感异乎寻常的顽强,甚至超越了生存的本能。”
他用茶匙舀了一勺茶叶,倒在一张洁白的纸上,耐心地挑拣茶叶的粗细:“我不否认你是个很优秀的女人,如果我不是只有子辰一个独生儿子的话,你这样的儿媳我会求之不得。”
他慢条斯理地把最粗的放在紫砂壶底和滴嘴处,再将细末放在中层,又再将粗叶放在上面,做完了这些,水已二沸,时昕鸰提铫冲茶,平淡地抛出一句话:“但现在我只能深表遗憾,因为你必须和我儿子离婚。”
这番话没有在舜茵那里起到石破天惊的效果,她反而平和下来,目光沉静地看着时昕鸰。
他提起壶盖,从壶口轻轻刮去茶沫,然后盖定:“既然这是我的决定,那原因是什么也没必要多说,总之,你不是我要找的儿媳妇。孩子你可以带走,也可以留下,抚养费也不用担心。听说你把子辰给你的钱全还给他了,那事情就更加简单了。他还有几处以你名字购置的房产,你不用归还,我想,下半辈子你完全不必工作就已经衣食无忧了。”
舜茵终于开口:“说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件事和离婚本身有关。况且你没有权利干涉我和子辰的婚姻,我们也不可能分开。”
“是吗?”时昕鸰说,“看起来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聪明,你认为凭你能和我对抗?还是因为你能牵制住我儿子,就可以和我对抗?颜舜茵,你自己势单力薄,一无所有。至于子辰,你别想再见到他了。”他的语气温和,但那些字句却像皮鞭般凌厉。
在时昕鸰面前,舜茵所能凭借的唯有勇气:“我不会和他离婚的。哪怕我死,不不,我就算死,也不会离婚的。”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赵振涛前几天刚和我签订了一个大型投资项目。我在项目中承担的风险比他小,但收益比他高。他会同意这样的合作,是因为合同中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把你恢复到单身状态。当然啦,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就看他高兴了。我说得够明白了吧?如果你不走,我就违反了合同条款,而我承诺给赵振涛的违约条件是:他可以没有底线地对付子辰。”
舜茵知道,时昕鸰并不是在恫吓她。既然当年他能为了一个女人,把刚刚13岁的儿子丢到一个陌生的县城,那么现在他为了巨额收益,把儿子的性命抵押出去就毫不足奇,更何况,他笃定地认为,儿媳妇是会选择保全儿子的。
时昕鸰没有估算失误,舜茵没有其他选择。她脸色煞白,生动的眼神也凝滞住,眼睛里没有眼泪的踪影,虽然空洞,却很沉着。
她说:“爸爸,您有没有尝试去了解一下您的儿子?想象一下,当年一个13岁的孩子在举目无亲的陌生环境里的那种孤单和恐惧。从繁华的首都到闭塞的县城,从一个衣食丰足的家庭沦落到寄养在别人家里,他失去了妈妈,而他的爸爸和新欢跑到美国过日子去了。他活得有多艰难,您想过没有?他不敢随意消费,因为他是男人,将来要养家。他长这么大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不是因为他孤僻,而是他根本没有钱去交际。您消失了10年之后,又忽然出现了,子辰就接受,他太渴望亲人了,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您怎么忍心再去拆散他的婚姻和他的家呢?婚姻和家对于您来说可能可有可无,对子辰来说,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支撑。”
时昕鸰打断了她的话:“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比同龄人不知道富有多少倍,你不要用这种手段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可不是动不动就流眼泪的女人。你说这些想证明什么呢?证明你很了解他、和他很般配,是吗?那段经历在他的人生中只是一个阶段,你不能因此产生错觉,误认为他和你在同一个世界。”
舜茵紧紧咬住嘴唇,她的视线略微上抬,客厅耀眼的水晶装饰灯璀璨夺目,虚幻得犹如泡沫,她仿佛又看见了石板街上夕阳中的那个少年。
“我承认,在大多数人眼里,我配不上子辰。”她说,“可两个人的相爱,不需要别人来评价,我们合适不合适,相配不相配,也由不得别人说了算。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失去对方的那些年,我们都不快乐。”
“是啊,你当然爱子辰了,他比你前夫不知道强多少倍。可是所有的错误都要付出代价,你还没有为你当初错误的婚姻付出足够的代价。”时昕鸰把闻香杯放到鼻尖下方,做了一次深呼吸,那呼吸既深且沉,更像是痛苦的叹息。
他说:“本来他在美国的生活简单而平静,即使不够幸福,起码没有那么多折磨。而你呢?你给了他什么?在道德和生活上都让他背负了那么多沉重。为了和你在一起,他放弃了美好前途;为了爱你,他几乎粉身碎骨。他心甘情愿,所以他活该。但是你很善良,你犯糊涂是因为身在庐山,所以我这个局外人要带你跳出庐山看庐山。”
舜茵好久说不出话来,她的沉默并没有让时昕鸰的语气变软:“子辰的身体被毁得差不多了,你敢说和你毫无关系吗?你居然还说爱他?理智些吧,不要过于自私。像子辰这样的男人,谁做他老婆都会疼他的,你太高估自己的价值了。”
“可是,他不爱她们啊!”“我要怎样说你才懂呢?二十来岁的男人只是个孩子,若干年之后他未必还会如此爱你。根据我的经验,男人都不愿意女人了解他的落魄史,这就是富贵易妻的原因,而你恰恰知道得太多了。”
“将来的事我没有想过,我只知道,现在我们相爱着,我们不能分开。”时昕鸰抱起双臂看着舜茵,舜茵也看着他。她从来没这样仔细地打量过时昕鸰。舜茵没有办法对着这样一张脸生出仇恨,他的鼻梁和额头和子辰的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他俩的眼神完全不同。在舜茵看来,是他长得像子辰,而不是子辰像他。
时昕鸰说:“舜茵,你的固执正在伤害你深爱的男人。赵振涛丢了老婆孩子又损失了1000万,你觉得天下会有男人咽得下这口气吗?如果摊上个心胸狭隘、锱铢必较的男人,会有多大的后果?如果恰巧这个男人还有些权势有些财力的话,事情会如何演变你敢想象吗?你没有能力应对这一切,而我可以。我的条件是:你离开我儿子。”
终于,眼泪从舜茵的眼睛里落了下来,她试图控制情绪,可是泪水滚滚而下,她不断抬起手来擦。“让我见一见子辰。”她干涩地说,“然后我会离开他。”
“是的,你们必须见面,因为还要签一个离婚协议。”时昕鸰说,“过些天吧,他现在昏迷,可能过几天才能写字。”
舜茵声色俱厉地喝道:“快把医院名字告诉我!”
安安看见舜茵的时候略微有些吃惊,但随即就恢复了常态,舜茵越过她走到床边坐下,安安停留了片刻,走出病房,不轻不重地带上房门。病床有一架输液泵,倒着的药瓶如时间的沙漏,药液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地坠落。舜茵把手掌平放在子辰的额头,掌心下他灼热的温度令她心底的冰层越结越厚。
他昏迷中的面容,看上去脆弱得像雪花的结晶,舜茵俯低了头,小心翼翼在那个没有血色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舜茵取来推车上的水壶,往小量杯里倒了半杯白开水,拿棉签蘸了,轻轻涂在子辰干燥的嘴唇上。
他的睫毛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嘴唇微微张开一丝缝隙,样子可爱极了。舜茵不觉微笑起来,将蘸了水的棉签伸进去,在他舌尖上点了一下。
子辰慢慢睁开眼睛,眼帘徐卷,帘下湖光山色,繁星满天。他的视线起初有些涣散,稍顷之后,渐渐辨别出眼前的女子,子辰露出一个负疚的笑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舜茵竖起食指搁在他唇上,莞尔一笑。子辰似乎放下心,笑了一笑,闭目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