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涛很少在家,舜茵一个月最多见到他两三次。除去他经常出差这个因素之外,最主要的是他回家太晚,常常凌晨突然醉醺醺地敲门,把门铃按得乱响。舜茵在新婚的头半年里,几乎每天都为他等着门,把烂泥一般的赵振涛扶到床上,帮他擦洗干净,替他盖好被子,然后去洗那些抹布般的内衣内裤和袜子,外衣用除尘器刷去浮尘,折叠好,再送去干洗。
渐渐地,她觉得越来越吃力,报社离家不近,她没有车,坐完地铁还要倒一次公交,早晨天蒙蒙亮就得起床,被赵振涛折腾以后,夜里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所以赵振涛一出差她就像放了假,求之不得。
赵振涛并不像舜茵想象的那么疼爱小博,某些程度上说,他甚至很嫉妒赵老太太和舜茵对小博好。
赵振涛看见小博有很多玩具显得颇为失落,他认为没有必要这样宠着小博。赵振涛这种态度并不能理解为严父对儿子用心良苦的教育,因为他曾经当着舜茵的面对小博说:“儿子,长大以后争口气,不找够20个女朋友不结婚!”
舜茵对他这种奇特的教唆提出异议,赵振涛说:“谁让那些女人自己愿意的,关我儿子什么事?”
这似乎意味着只要在地上捡到钱包就可以拿回家随便花。舜茵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思想,尤其是他拿这种思想教育一个10岁的孩子,这简直太可怕了。难道赵振涛的梦想是培养出一个21世纪的西门庆?后来,舜茵发现赵振涛这种态度是因为受了太多女人的骗。他受骗看似委屈实则必然--不估量自身条件而热烈地追求十七八岁的少女,并认为少女们会单纯地爱上他而不求任何回报。基本上,赵振涛这样的男人正属于骗子们的目标客户。街头骗术已经证明,上当的都是爱占便宜的人。感情也一样,抱着占小便宜的思想四处捕猎,只能招来骗子。
舜茵在报社还算顺利,除了孔梓总是拉着她四处应酬,说一些天花乱坠的空话煽动企业掏钱之外,倒没有什么太过分的要求。舜茵有时候也帮腔,但事后非常惭愧,孔梓教育她说:“一个成功的广告,在于引导消费者的需求,让他们为产品买账。这并不是欺骗,而是销售。我们如约提供承诺的服务,客户支付报酬。”
道理听上去滴水不漏,但舜茵还是觉得小小一版广告收费几万块太贵了。她不是业务员,可她知道孔梓在拉来的赞助里面有很可观的提成,随便一笔都是宛县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全年的收入。要是每个农民都来做业务员就好了,舜茵想,那样每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最近舜茵有些不舒服,生理周期停了两个月。她去药店买来试纸测了一下,两道红杠。要去医院确诊,但是要面对妇产科那些陌生的脸,实在难堪。她想起了大三时在北京认识的郑学敏大夫,郑大夫手脚轻,态度温和。
舜茵早早地到医院挂号。郑学敏属于专家,刚好当班,她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才挂上号。
郑学敏看到舜茵觉得眼熟,沉吟了片刻微笑起来:“你是子辰的女朋友吧?子辰怎么没来?这孩子我好久没看到了。”
舜茵觉得不能再让误会继续下去,解释说:“我和子辰只是初中同学。我已经结婚了,在家测过,好像怀上了。”
郑大夫和蔼地笑,让她去化验室验尿,然后上诊床查看了一下,问了些常规问题。郑大夫皱着眉,舜茵见她这表情,心里慌乱,郑学敏安慰地笑了一下:“是胎盘前置,得多加小心,一定不要太辛苦,多休息,平时让你先生多照顾你。每半个月来一次吧,阿姨给你看看,就不用挂号了,直接来找我。”
舜茵说:“一定要挂号的。”
赵振涛听舜茵转述郑大夫的话之后,有些着急,赵老太太说:“别听医生扯,哪个女人都生孩子,吓唬谁呢,腿一撇就生了。振涛,忙你的去,这点小事你不用管。”
赵老太太很重视,天天去菜市场买母鸡、猪肝、瘦肉之类。舜茵勉为其难地吃,她很想多吃点青菜,但赵老太太每次都端来一大碗肉、一大碗汤和一小碟青菜给她。舜茵见到那一小碟青菜如获至宝,非常珍惜地吃完了,想再去添时,赵老太太板着脸,命令她把那些肉都吃光再说。舜茵怀孕的消息令孔梓十分懊恼。舜茵自己也觉得很惭愧,刚到报社就这样,似乎有坑人家的嫌疑。于是她主动提出:休产假这段时间只拿基本工资的一半,孔梓听她这么说,欣慰地舒了口气。因为怀孕,舜茵不再跟着孔梓到处应酬,也就不用硬着头皮喝那些贵得要死又难喝得要命的酒,不用忍耐酒桌上男人们呛人的烟雾和各种低俗的笑话。生活变得悠闲了,她有时候会约蓁蓁一起上街购物,陆陆续续买了不少婴儿用品。
晚上回到家里,舜茵坐在床上一样一样地检视。柔软的小袜子,系粉粉带子的婴儿服,带卡通图案的小线帽,她轻轻地摸,心中充盈着幸福。她的生命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值得期待的,而且真正属于自己的未来--洁白、稚嫩、新鲜、芬芳、明亮、富足。
时昕鸰发现子辰很久没回家吃饭了,也没有任何解释。这让时昕鸰很着急,见不着儿子,也就没有和他交流的机会。难道就任凭他像个精神错乱的艺术家那样跳到跳不动,然后贫病交迫地成就什么传奇吗?这是时昕鸰不能容忍的。
他通过安安拉拢儿子回家,但没有用,子辰连安安也一并疏远起来。为了和哥哥接近,安安办了子辰那个健身中心的年卡。这种卡子辰给蓁蓁也办了一张,但蓁蓁越来越少去。
子辰教的课程里包括街舞,穿着背心的子辰靠在镜墙前看学员们练习。下颌和脖子上都是汗珠的反光,暖调灯光下撩人心脾,春意盎然。
安安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哥哥,我好久没有看见蓁蓁姐了,你们分手了?”
子辰回答:“没有。”
安安说:“我想,你是那种把爱情和婚姻视为同体的男人吧?不懂得欣赏对方的事业,甚至不能理解对方的价值观,这样也能叫做感情吗?是生理需要吧?如果你选择无视这个问题那我真替你悲哀。在床上能和你和谐的应该有无数,但能懂得你灵魂的,只会有一个。上帝为每个人只造了一个,所以《圣经》中,亚当只有夏娃。”
子辰说:“女孩子在你这个年龄没有男朋友的话,很快就会变态。你已经有迹象了,快去恋爱吧,你管得太多了。”
安安看着他:“是的,我该恋爱了。可是我的亚当正在和那条贪婪的蛇浪费时间。”
子辰说:“你越来越忘乎所以,对着你哥哥说这样的话太荒唐了。”安安仍然看着他,目不转睛:“你根本就不是我哥哥,我们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子辰不再说话,抓起地上的外套往外走,安安跟在身后,子辰一路走进男浴室,顺手把门摔上。
舜茵在报社食堂看见李澈的时候,惊讶极了。她不知道这个人怎么突然出现在北京,而且还出现在她的单位。
李澈拿着饭卡,正在排队打饭,看样子已经是报社职工了。舜茵端着盘子远远坐下,开始飞快地吃,她想这大概是概率太小的一个偶然事件。在李澈发现她之前,她要尽快消失。这当然不是偶然,因为李澈端着盘子直接走到舜茵面前坐下了。他告诉舜茵,他从周雯那里得知舜茵来了北京,又从蓁蓁那里得知了舜茵的工作单位。报社微机房对外招聘,他就过来了。
李澈还不至于痴心到上演千里寻妻的肥皂剧。他所在的公司在项目结束后便撤销了,拿到微薄的遣散费之后,李澈失业了。他可以再找一个工作,但没有靠山和背景,失业这幕也许会在今后的人生中不停上演。没有人愿意像马戏团的猴子那样,通过上蹿下跳来换取一点食物。李澈所能抓住的唯一稻草就是舜茵,不管是颜舜茵本人,还是她丈夫赵振涛,随便说句话就可以让自己的人生免于颠沛流离。
舜茵已经结婚,蓁蓁还说她怀孕了。李澈调整了思路,希望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自己一把。
这个要求舜茵觉得不算过分,她说:“你在报社微机房不是挺好的吗?你想让我帮什么?”
李澈说:“你老公的泰信集团,或者在省会,都可以。不一定要国家单位,只要是熟人手底下就行。”
舜茵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赵振涛对你印象挺差的,我姑姑也不喜欢你。我自己没什么办法,你看我也就是报社的一个小编辑而已,能帮的话肯定帮你的。”
这话谁听了都知道是实话,李澈更知道。赵振涛疯了才会在公司里安插老婆的前男友,至于春南,她有什么义务帮一个伤害她家人的乡下孩子呢?
舜茵是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身边总会有愿意为她肝脑涂地的男人,这才是李澈来找舜茵的根本原因。他希望舜茵能说出五六个有权有势的崇拜者,这样自己也有好多些选择,可舜茵一直在吃饭,似乎不打算为此动什么脑筋。
李澈说:“我想到一个人,他可以帮我,不过得你去说。”舜茵纳闷地看着李澈,他说:“时家独子--时子辰。”舜茵不说话,有些走神。李澈用筷子戳了她一下:“子辰的爸爸是做艺术品投资的,做了一辈子了,资产吓死人。我就去他公司吧,还是外企呢,要是安排个好位置的话,薪水不会差。”
舜茵说:“你是学计算机的,去他公司能干吗?”李澈用勺子在托盘上跳来跳去敲,像在快乐地演奏爵士鼓:“艺术品投资需要做电子档案啊,肯定用得上我。再说那个环境也很适合我,接触的都是高雅的成功人士。”李澈拿着饭卡,正在排队打饭,看样子已经是报社职工了。舜茵端着盘子远远坐下,开始飞快地吃,她想这大概是概率太小的一个偶然事件。在李澈发现她之前,她要尽快消失。这当然不是偶然,因为李澈端着盘子直接走到舜茵面前坐下了。他告诉舜茵,他从周雯那里得知舜茵来了北京,又从蓁蓁那里得知了舜茵的工作单位。报社微机房对外招聘,他就过来了。
舜茵说:“好像子辰更讨厌你……和赵振涛还有我姑姑比起来,他好像是最讨厌你的。”
李澈咳了一声:“无所谓,我跟着他爸做事情,又不是他。你帮我和他说说吧,好歹咱们是老乡、同学,还谈过一段恋爱,再说我和他也做过一学期的同学。”
舞蹈学院的校园很幽静。向南的教学楼掩映在翠绿深处,楼外,婀娜的绿柳顶着流苏般的华盖,向路边探出半个身体,与草地上的巨石遥相对望。巨石上镌刻8个行书大字--文舞相融,德艺双馨。
舜茵没等多久,子辰就出来了,依然是朝气蓬勃的步伐。子辰看到舜茵宽大的裙子和脚上的平底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要做妈妈了啊。”
舜茵说:“就在这里聊吧。”说着指指树荫下的石凳。子辰摇头:“那凳子太凉了,你坐不好,去我宿舍吧。”
研究生两个人一间寝室,子辰的屋里很干净,窗明几净,床榻整齐,一点也不像男孩子的房间。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源自窗台上一盆兰草。
舜茵说:“你和蓁蓁快结婚了吧?日子定了没?”
子辰给舜茵倒水:“还早呢,毕业以后再说。”他看着舜茵笑,“你呢?有找郑医生给你看看吗?”
舜茵说:“已经找过了,都检查好几次了,将来就在那里生。”舜茵不知如何开口,拿着手机不停地转,子辰说:“这个手机蛮好看的嘛,什么牌子的?我给蓁蓁也买一个。”子辰探身把手机拿过去看,舜茵猛地醒悟过来,已经来不及,子辰的眼睛盯着屏幕不动,片刻之后,不声不响地把手机还给舜茵,似乎有些尴尬,用手背揉鼻尖,揉了一会儿放下去,仍是不知所措的样子。
舜茵注视他的目光像看着心爱的孩子,微笑地说:“你不会这样就自作多情吧?”
子辰脸红,笑笑:“不会不会。”
舜茵说:“李澈失业了,他想进你爸爸的公司,你能帮忙吗?”子辰好久不说话,舜茵说:“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没关系的,你别为难。”子辰的神情很压抑,虽然尽力表现得平静,但仍看得到一丝忧伤。
他的双手交叉在一起紧紧握住,搁在膝盖上,低声说:“我和爸爸说说看吧,你等我电话。”
舜茵道了谢,预备离开,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说:“对蓁蓁好一点,要多关心她,多陪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叮嘱,全堵在喉咙,只找到一句:“你会幸福的。”
子辰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些话,跟在她身后送了几步,心里越来越难受,便停住脚步不再走,看着舜茵一个人下楼去,裙摆被走廊的微风轻轻牵扯,很像当年那个小山坡上摇曳的野花。
子辰出现在时氏集团的时候,时昕鸰几乎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他站在紫檀木办公桌前,一点弯子都没绕,直奔主题对时昕鸰说:“我有个学计算机的同学,工作经验不太多,你帮他安排一下吧。”“女同学?”
“男的。”“人品怎么样啊?”“人品不怎么样。”
“那你推荐给我是什么意思?”
“把他放在技术部门就可以了,现在本来就没什么好人。”“你似乎觉得我一定会听你指使,为什么?”“我没有指使你。如果你认为我在指使你,那只能说明你愿意采纳我的建议。”
“你有什么办法让我觉得公平些呢?”子辰看着父亲,吐出两个字:“交易。”
时昕鸰大笑:“果然是我的儿子!好,你帮我一个忙,看看这尊佛像。”展台上的红绒布托盘里放着一尊金铜释迦牟尼像,站立姿势,左手下垂结与愿印,右手屈臂上伸结施无畏印,面容丰润,衣纹飘逸。子辰俯身观察了片刻,取下玻璃罩,凑近佛像,闭上眼睛,轻轻吸了口气。他的脸稍稍偏离出一个角度,避免鼻息朝着佛像,随即直起身,又端详了约一分钟,转向父亲:“赝品。”
“何以见得呢?”“金铜材质的佛像,长时期受供奉,被烟火熏染过,一般都可以闻到烟火和发霉的味道。这个伪品已经作过烟熏的仿旧处理,而且也在地下埋过一段时间,但烟火味过重,泥香也太浓。”
时昕鸰说:“让你的同学来上班吧,随时都可以。”子辰并不道谢:“那我走了。”
时昕鸰略微提高声音:“你考虑下,要不要来公司上班。关于你的前途我有些建议,你不妨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