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三天的阴雨,淅沥沥的天气潮闷不堪,郑彦躲在新秀村一地下室的出租单间里睡了两天。
第四天傍晚时分,天光开始放晴,郑彦在厨房灶台上泡着华龙方便面,从窗子里往外瞧,看见窗外的榕树、榴莲树经过雨水的洗礼,显得更加葱翠,就连身穿厂服的姑娘们都甩掉了身上的霉湿沉重,走起路来摇曳娉婷、盼顾生辉。
三年未碰女,母猪也能变貂蝉,郑彦看得心头发热,愈发思恋仿佛人间蒸发的邓华。他用力摆了摆头,拿定主意,今晚必须出去溜达溜达,或许,众里寻她千百度,慕然回首,她就在灯火阑珊处。
仔细算算,到达深圳的日子已经有了七天,边境证已然过期,如果再找不到邓华或者找不到工作……他想,他会不会像邓华电话里说的那样露宿街头?又或者会因为没有暂住证而被抓送到樟木头遣返回家?
手里的钱实在不敢动,那是缝在内裤里带过来的六千块钱,他的全部身家。?他不得不勒腰扎脖过日子,不然,几个月下来就得破产。现在住的这单间,说是一楼,实际上已算地下室,这还是经过慎重考量,肉痛不已的掏了四百块才勉强说动包租公,暂住一个月。新秀村,邓华在电话里提及过的地名。
包租公顾良新,一位六十五岁的鳏居老汉,长得黑瘦小巧而干瘪,他祖上三代都是地地道道的新秀渔民,随着特区的发展,新秀迅速变成了特区的城中村,他没有做生意建厂房的头脑,但能随波逐流,用土地征收补偿款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盖了一栋八层高的楼房作为出租房对外出租,新秀村里建了不少代加工厂房,大大小小也算是一个工业园区,新秀村,最缺的是出租房,最不缺的就是租客。由此,他将日子过得轻松惬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除了挂着一长串钥匙收租,就是打麻将。
吃完方便面,郑彦胡乱往身上套了件灰色T恤,出门向右,顺着楼梯溜到了二楼,整栋楼的出口在二楼,由于路基比楼房地基高上不少,所以建在半坡路基下方的楼房大都将二楼作为通道,临路开了门面,出租给别人卖点日用杂货或摆上几部短、长途座机作公用电话亭用。
包租公顾良新正在二楼楼道旁边的门房里与街坊打麻将,老远都能听见他尖细的嗓音。他养的大黑狗被栓在楼道窝边睡觉,听到郑彦的脚步声,它翻了翻眼皮,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继续睡。郑彦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房口,特意朝里面望了一眼。
八索!
杠!顾良新狂笑不已,露出两排被烟熏黑了的牙齿,缺了两颗门牙的豁口显得格外幽深,搞掂!每人五蚊!他清了一口痰,低头使劲唾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又顺手拿起用矿泉水瓶做的水烟袋,嘟在瓶口咕噜咕噜吸了两口,意犹未尽地吐出一口白烟。
老顾丫,你屋企靓女做咩事去呀?靓女唔喺屋企你打麻将嘅手气仲好犀利!我都输咗几百蚊啦!坐在顾良新上家略显富态的老太用手推了推老花镜,埋怨道。
去香港啦,佢话冇去过香港,想去玩吓。顾良新露出满足的笑意,说道。
你唔惊佢走咗呀?牌桌上的另一人问道。
他们几个讲着白话,郑彦听着似懂非懂,想趁顾良新不注意,闪身而过。
不料,顾良新眼尖,打着麻将还能眼观六路。
衰仔!等等!走咩?顾良新冲着郑彦喊道。
郑彦无奈地驻了身子,心想,把人家的自行车弄丢了,好歹也要给老顾一个说法,这样躲着终究不是事儿。
他回到门房前,尴尬地用手搔着头,脸上堆着笑,问顾良新,老顾,怎么了?今天打麻将的手气不错吧?
单车呢?点解冇还回来?顾良新疑惑地问。
这个……自行车啊,老顾,你们深圳的偷车贼太牛掰了!郑彦支支吾吾,顾左而言他。
唔见咗……丢了?你个衰仔!顾良新也不糊涂,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
前天,我去华强北面试,将自行车锁在楼下人行道的树上,谁知道……上去没过五分钟,自行车没了……郑彦解释道,有一点他没说,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偷自行车的人竟然还在树上贴了一个小广告,内容是教人如何在一分钟内开锁,他当时就气炸了,愤怒地用脚踹了几下树干,心里默默将偷车贼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想自己实在点儿背!果真是祸不单行!从深南大道骑自行车来华强北,因为人生地不熟,先是骑过了地儿,后来按地图索引返回时,却变成了在人行道上骑车逆行,被警察拦住罚了二十块。
衰仔!单车本来是为你们这些住客提供方便的,而家搞唔见咗,怎么办?顾良新将鱼眼一翻。老顾个,讲嘢归讲,你快啲出牌啊!牌桌上有人不满了,埋怨顾良新出牌太慢。唔打唔打,呢个时间啲,要返屋企煮饭。发福老太将牌一推,宣告牌局散伙。
老顾,我明天出去买一辆自行车赔给你,或者你说个价,我现在直接赔钱给你。郑彦不想掺杂不清,直言道。
买单车花咗二百八十蚊,而家仲七成新,睇你而家工作未揾到,都唔容易,唔使原价赔偿,收你一百五十蚊啦!顾良新人老成精,鱼眼一转便有了主意。
老顾,你凭点良心!那自行车车轮的钢圈锈到它妈都快不认识了,脚踏也掉了一个!坐垫皮子几乎都蹭没了,骑上半天,裆部都得磨掉一层皮!就这破烂货还值一百五十块?郑彦一听要一百五十块,急得脸都红了。
衰仔!单车有你讲到咁烂吗?偷车嘅人唔傻!偷烂单车可以卖出去呀?一百五十蚊!少一分都唔得!”顾良新也急了,吸上两口水烟,瞪着眼表明态度。
靓仔!皇岗立交、水贝立交下面都有卖单车的,好一点的单车最多才卖八十块,你可以去买上一辆回来赔给他呀。郑彦没想到,发福老太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话里话外都在帮他,但语调却让他难以接受,软绵得令人起鸡皮疙瘩。
死八婆!你少吃咸萝卜**淡心,我同租户嘅事唔使你嚟加把口!唔通你旧年啱死咗老公就忍唔住寂寞,睇啱呢位靓仔嘞?!顾良新见发福老太从中搅局,翻脸讥讽道。
唔要脸嘅老扑街,我系好唔满意你对自己嘅租户诈奸整湿!点呀?讲咗句实话你就蹬个鼻上面屈我睇啱靓仔?我系边度可以同你过呀!都唔照照镜睇下你系乜嘢,六十几岁嘅人,竟然仲有花花捱眼瞓,恃有几个臭钱利诱上一个靓女,就你个老嘢嘅身子骨,晚得唔得呀?发福老太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黐线!费事同你讲,屋企煮饭喇!说完,便丢下被呛成猪肝脸的顾良新,朝郑彦抛了个媚眼。
郑彦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太站立起身,扭动着水桶腰,摆着肥硕的屁股作袅腾状扬长而去,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阵阵恶寒。
老顾,都少讲句,咪伤咗街坊隔篱嘅颜面。牌桌上剩下的俩人瞧这阵势,面面相觑,低声劝慰几句之后无奈摇了摇头,起身离开,好好的牌局搅和成这样。
被老太抢白,顾良新闷得慌,却苦于无从辩驳,一阵沉寂,低头坐在椅子上竟有些瑟瑟发抖,他拼命的吸着水烟袋,若有所悟,好久才吐出一串串白色烟雾。我呸!黐线!色迷心窍!他使劲唾了一口痰,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老太不满的发泄,少许,他抬头瞪着云里雾里的郑彦,恨声道,衰仔!一百五十蚊,不能少,不然马上收拾行李滚蛋!
郑彦大体是能听懂一些广东白话的,貌似顾良新养了一只漂亮的金丝雀?他搞不懂这个繁华的特区是怎么了,似乎人心在这里会变得动荡不安,人性也会在这里显得格外喧嚣混杂。仿佛在这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人物都有可能随时出现,就像一部黑白电影,主角不停轮换,所有场景都若有若无,顾良新的那口白烟在光线下虚化,差不多已经融进了他的骨头里,把他的骨头给弄冷了。
一百五十块,我给得起!郑彦不愿再废话连篇,不管皇岗和水贝的单车是如何便宜,不管顾良新的单车是如何破旧,这一切此时对他来说都不重要,有这时间还不如用来找邓华,找份稳定的工作,再来提升自己的核心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