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梦境中醒转而来的陆一川,对魏怡儿的声音,几乎充耳不闻。
反而,他一直思索刚刚那般奇异的世界,而待他神识秉足心神之际,倏然发现身体深处,仿佛掰开了片片耀眼的光线,他下意识闭眼后,却发现眸子里边的黑暗又重新亮了起来。
可他此时却忽然发现,体内丹田、五脏六腑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不是炼炎淬体第三重境界方才达得到的境界吗?
但正当他惊叹之际,丹田之上确有一股不适骤然袭来。他心神望去,却见丹田之上,凝聚着一座玄奥的墨绿光阵,呈环状般将阵中左冲右突的深黑寒雾生生包围住。
只是,黑光愈盛,这三横皇枢阵的光法则是愈加薄弱。犹如狂风骤雨夜,在汹涌澎湃的海上,一叶忽高忽低的扁舟。但每每这深黑寒雾即将破出这墨绿光阵之际,那隐藏在森寒黑雾当中的那颗乳白兽角,便是倏地滴溜溜旋转,如若石子掉落湖面上,散发出道道如同涟漪般的莹白光晕。
两者只要碰触于一起,这狂妄至极的深黑寒雾便会被逐渐消融一点。很明显,这乳白兽角能够克制这阴寒的黑雾,但蚁多咬死象,这森寒黑雾仗着势力庞大,却是要强行吞没这势单力薄的乳白兽角。
但每每乳白兽角坚持不住之时,那三横皇枢阵似有灵性,泛滥而出道道玄奥的墨绿光阵,呈围剿之势反扑这森寒毒雾。
于是这三者便呈现此番动态的僵持状态。
这就是那黯魂销寒雾吗?
七年前,他无意听到鬼先生提起,这黯魂销寒雾,乃是用这世间最为森寒阴毒的火焰以秘法所凝练制出的。
连同神识都能够冻碎,更何况是这经脉及骨骼了。
但他也不是先天就被这森寒黑雾侵蚀的,当日义父曾无意提及,若不是十五年前那一场惨无人寰的围剿追杀,身在襁褓中的他也不会受此伤害。而他的生母,好像也是死在这一场围剿追杀之下。
谁欠下的账,终有一日,必要他血债血偿。
啪啦一声脆响,魏怡儿径直又是一巴掌狠狠朝陆一川扇了过去,微微恼怒叱道:“陆一川,你这是吓傻了不成?”
陆一川回神过来,啐了一口:“小爷打个瞌睡,想想昨夜用了哪些姿势把你伺候舒服了。”
“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魏怡儿徒然冷笑,当下正想用何种手段好生折磨陆一川之时,此刻石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她的神色骤然一变,秀丽的眸子中急急掠过一抹深深的忌惮,倘若是林震山知道她将陆一川折磨成这副模样,那还不生吞活剥了自己。
她单手往上一抓,一道轻柔的大力豁然将陆一川迅速提起来,随即又匆匆从石屋角落处,寻得一盆放置一夜的清水,取得一条干净的毛巾,稍稍浸湿一般,三下五除二便将陆一川灰头土脸的模样擦拭干净。
匆忙之际,她却未曾察觉到此刻的陆一川,刚刚身体还红肿得如同猪头一般,此刻却悄然消退。
这一切,只有陆一川知晓。他体内,这三横皇枢阵时不时飘出的缕缕乳白色气流,循着受伤的经脉流淌,竟能够缓缓治愈他的伤势。
果然是这神奇的白色兽角。
魏怡儿神情略显紧张盯着石屋门口,同时转过脸,冷言威胁道:“待会你若是乱说半句话,我拼了性命不要,也必会让你先死在我面前。”
陆一川闻言,不由得冷笑道:“然后,你自杀殉夫吗?”
“滚~”
而当石门“吱呀”打开后,魏怡儿只觉得跳动不停的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了。她急忙对陆一川使了一个眼色,陆一川却是连连冷笑,沉默不语。
“义父~”
林震山大清早,便是急匆匆赶至而来。虽说他强行封住魏怡儿的丹田,但维持的时辰不过一夜。他一宿难眠,深怕陆一川发生什么意外。
只是,他一推开石门,便是看到陆一川两边脸颊停留着淤青的掌印,还有屋内破碎的石桌。林震山紧皱着眉头,一双虎目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他勃然大怒,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咆哮道:“你对他做了何事?”
赫然被林震山锁住气息,魏怡儿脸色不禁发白,她抓在陆一川背后衣袖的手指,栗栗颤俱,这半步小炎宗的威压,几乎令她腿脚发软,但她仍是贝齿紧咬,仿若钉子一般紧紧钉在地面,同时颤巍的手掌倏然往陆一川腰间发力。
陆一川不由得吃痛一声,却只能强行忍住。
他会意的干咳了一声,说道:“义父,下床后着了急,不小心磕到了床沿。”
“而那破碎的石桌,是您的儿媳妇刚刚无意解开封印所打碎的。”
男子汉,大丈夫。陆一川还真无脸向义父倾诉,刚刚被魏怡儿一脚踩在地上狠心羞辱之事。
这个仇,必须由他自己来报。
“真的?”林震山半信半疑道,若不是了解这个义子的秉性,他决计会追究下去。
“真的,义父。”魏怡儿赶紧趁热打铁,回答道。
这般酥软人心的娇滴滴声音,陆一川忽然浑身鸡皮疙瘩,他实在很难将这让人倍感舒适的声音与之前魏怡儿的冷言厉声联系于一起。
眼见陆一川再次发呆,魏怡儿秀目圆瞪,指尖骤然在陆一川背后腰间狠狠扭动,陆一川不由得眼神吃痛的闪烁一下,匆匆点头说道:“真的,义父。”
见陆一川并未有任何严重的伤势,林震山当下也懒得追究。他往后挥挥手,喊道:“灵雨,进来帮川少爷收拾行李。”
随后,便有一个娇小可人小丫鬟走入石屋。
陆一川眉头登时一皱,问道:“义父,为何要收拾行李?”
林震山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他有过踌躇,有过决然,也有过放弃,他很清楚,陆一川早晚会知晓,更怕他知晓此事又会有何心理负担?
但,于情于理,陆一川,他都必须知晓此事。无关责任,无关任何,只是这件事对于他的成长有极大的好处。
“小川,今后,这南风城的城主便要由魏家来掌管了。自今日起,我们便要搬迁到城外遥远的林家堡了。”
林震山的声音有些干涩,语气之间有些紧张,甚至有些沙哑浑浊。
“为了昨晚的黑芝续命膏吗?”
陆一川神情倏然恍惚,脚跟不稳,险些一个踉跄栽倒。他的脸色苍白无光,像是初冬里飘落的那一层浅浅的薄雪一般,是种黯淡的森白。
这怎么可能?林家两代执掌南风城已有五六十年之久,将这座边野小城发展成五横之城,这当中不知耗费多少岁月,以及心血。这南风城所经营的一切,就是这林家两代人的一切。
如今,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外姓子弟?便将这数十年心血拱手让人。
若非魏家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又何须如此?
冲天怒火焚烧心际,整个心胸就像炙烤得炸纹的锅炉。森白的面孔只一瞬间,便如同赤血充斥,棱角分明的脸蛋赫然扭曲成咆哮中的野兽,他通红头顶的眸子狠狠一瞥,盯着魏怡儿,宛若要将她吞了。
“又是你们魏家。”
魏怡儿粉红的面色,一霎时变了灰色,不知为何,她一看到陆一川血红的眸子,似乎有种置身于滚烫火海的那般错觉。仅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体内流转的血脉竟为之一顿。
一个不能修炼的废人,居然有如此潜藏的气魄。
她脚步蹬蹬后退两步,却又赶紧镇定住心神,仅是一个废人,有何畏惧。当下,连连冷笑不语。
“小川,有所取必有所舍,有所禁必有所宽。”
“快快醒转。”
倒是林震山一眼瞧出了不对劲,骤然一声大喝。若是坠入心魔,有此业障,今后岂能的了?
闻得那森然长喝,陆一川心头怒火,方才渐渐停息。怒火攻心,险些掌控不住,这才稍微松掉紧紧拽着的拳头。只是他的双目,仍旧是一片血红,那松弛而下的神情,此刻看上去,仍有一丝狰狞。
“走罢。”
见灵雨收拾好了行李,林震山微微一叹,按着陆一川的肩膀,大步走出石屋。
……
……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整个南风城全是雪白的。雪白的屋檐,雪白的巷子,雪白的城墙。
萧瑟冬风如刀,撕裂着城主府门檐垂落的两串火红的灯笼,同样也将这冷森森的寒意,深深刺进人们的骨子里。
城主府门口,早已整齐列出一排银装素裹的马车,约莫有二十多辆。马车上帆布猎猎作响,精铁打造的沉重车轴子在积雪上碾压而出道道深深的沟壑。
眼见城主府的护卫将这些辎重尽都搬上马车后,林震山翻身上马,当下挥挥手,便要招呼着众人启程。
正待车马行动之际,城主府外街道,老远便有一道刺耳又极尽讽刺的冷笑声穿透寒风,闻着如此清晰可闻的话语,林家众人相顾失色,尽都眉头紧锁,一脸恨意的紧紧盯着前方大摇大摆走来的数十道人影。
“恭送前城主。”
只见魏仁豹近日身着一袭艳红长袍,红光满面,大步流星,好生得意。而他身后,则是紧拥着魏家众多高手,五六名长老,十数名护卫都头,尽都齐聚城主府。
敢情,是将整座魏府的底蕴尽数搬了过来。
今日,这魏仁豹是来打脸的。
林震山淡淡回道:“就不劳你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咻的一声,林震山忽的抖动袖袍,只见一道古黄色的卷轴飞袭而出,而后者魏仁豹便是将那卷轴接住。
这卷轴正是承天府所正式颁发下的官文,昨日林震山仅是将那五横城主星印先交给他。今晨,再将这正式官文传给他。
望着门庭处,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声吸引而来的诸多百姓、及城内一些小众势力,林震山轻声咳了一声,周身气息倏然凝聚,朗声说道:“诸位乡邻,林某自当任城主府,凡事鞠躬尽瘁,日以继夜经营南风城。只是林某近年深感身体微恙,遂将承天府正授的城主位,退位让贤于魏家。”
见众人面面相觑,尽都惊奇诧异,林震山顿了顿,接着说道:“而昨夜魏家主之女也已下嫁吾义子,两家蒂为姻亲。还望今后,大家多多包涵。”
“这魏家,要接管这城主府了?”
“林家励精图治南风城五六十载,数十年安居乐业尽都是拜林家所赐。如今怎会?”
“据说,当年上一代魏家家主可是惨死在林家上代家主手掌之下。”
“如此说来,魏林两家可谓世仇,怎会蒂为姻亲呢?”
……
……
林震山这老狐狸,临走之际也念念不忘将魏怡儿拉扯下水,简直是彻底毁了她这一生的青白。魏仁豹面色难看,目光极其怨毒的盯着林震山,低声骂道。
“林震山,小女昨夜有感风寒,身体不适。我且接回几日精心调养。”魏仁豹早早已看到走出门庭后的魏怡儿,当下便有几个魏家人赶紧上前将她接入马车中。
林震山冷笑不语,如今这魏怡儿是留在他林家或者哪里,都已无关紧要,百姓们最为关注的是他魏林两家蒂为姻亲。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无一丝痛快。他为人处世,及治理城池向来宽宏大量,抚恤百姓,以仁义服众。但此刻眼见围观的人群中,有大部分人扼腕长叹,大为惋惜之意,他内心又何尝不舍呢?
虽说陆一川从出过城主府,不知晓外边世间冷暖,但他翻开马车上垂落的窗帘,见诸多惋惜的百姓,以及通红眼睛的林家百多号人,心里也别是一番滋味。
但更多的,却都是些愧疚以及自责吧。
此刻,暗黑的乌云在寒冷的天际如同凝固一般,不知不觉又飘起了灰白灰白的雪花,阴沉沉的天气,令人骤然徒添几缕压抑。
林震山扬长马鞭,转身叫喊,旋即策马向前奔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