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方能使他的性格达到前所未有的坚定。
渐入夜色的林子,时不时传出低沉的野兽吼叫声。这条偏僻的小道上,虽是积雪覆盖,不太好走,但却是凶兽鲜少出没的所在。
借助模糊的夜色下,一处低矮的灌木丛旁,缓步踏出一道人影。他的每一步脚印,都异常的沉重不堪,他气喘如牛,缕缕滚热的白雾萦绕他周身,若是月色靓丽,他潜藏在衣袍下的肌肤,无一处不是粉红滚烫。
正是蹒跚而来的陆一川,从断荒崖口,到走出这片幽深的林子,已是第三千八百七十二步了。
而这仅仅是一大半的距离,到达林家堡仍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外修条件本就极为苛刻。
磨炼一个人肉体的强度及韧性,往往需要以负重的方式来不断压迫,不断淬炼及不断突破极限。
顶着较寻常数倍的压力,在每一次精疲力尽之时,将血脉深处、浑身血肉细微处,所隐藏的精气一一找寻而出,通过周天循环,沿着经脉运转,压缩、凝聚成更加浑厚的气力,
而下午所浸泡药池残余的药力,每当身体濒临极限时,也会挥散而出,温润疲惫的经脉。
不然仅靠陆一川体内这丁点微薄的精气,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
“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说归说,做归做。做了才能知晓每一步是多么困难重重。
陆一川浑身沉重,汗如雨下。贴身衣物湿了再干,干了再次湿透,往来数十次。即使是严寒的冬日,他仍是觉得燥热。
每每催动体内一分气力,他脸上青筋扭曲的角度更胜一分。
当体内精气过度使用而枯竭之时,心法乾元坤脉便会悄然自行运转,从而源源不断吸收天地灵气,再转化为精气,精气遂愈发精纯。
直至走至第六千一百零八步,他才隐约看到林家堡的灯火。
陆一川内心早已顾不上欢喜,他的双臂费劲气力弓成一个难受的弧度,每行走一步,泥土上便会出现一个深深的沉重脚印。
可是,他已经无法再继续走下去了,途中不知突破几次极限,一个人的意志力虽强,但身体硬度总归有个极限。
疲累的身体早已连运转心法的心力都不够了,精气耗尽时,就是他倒下之时。
当下他的呼吸愈加急促,甚至有些心烦意乱,他痛呼一声,终于在离林家堡高大的山门数十步左右的距离前,彻底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这不是川少爷吗?”
今日堡外的巡视,刚好是武都头亲自带人安排站点。
时辰也是不早了,正当他嘱咐所有注意事项时,隐约察觉到昏暗的地面上传来一道微弱的气息,他正疑惑的循视而去,却冷不防发觉却是川少爷。
武都头身形顿时飞奔而出,沉厚的力道一把竟是将陆一川提起。
“川少爷?究竟怎么回事?为何如此脱力?”
武都头一边着急询问,一边探视四周,是否有入侵者。
“武叔叔,暂且送我回居住的小院吧。”
陆一川此时连挤出微笑的力道都不足以,他的脸色因脱力而显得有些苍白。
“那家主那边?”武都头眉头微微一皱,又有些担忧。川少爷的状况,家主向来最为关切。
“武叔叔,此事切莫让义父再担忧。”
“放心,我只是负重环林家堡四周锻炼而脱力罢了,并无大碍。”
陆一川肩膀微颤,连连摆手,却因一时过于用力,昏死过去。
“也罢,先送你回住处吧。”
眼见陆一川昏迷过去,武都头匆忙让人将陆一川送回住处。
……
明透纱窗天欲晓。
枕着疲惫,一夜长睡天亮。
直到院落里,破晓的鸡鸣声,在宁静的清晨中,彻底响开。
雪润雪润的晨光,透过檀木色窗棂,照射到陆一川脸上,既舒适又柔和。
陆一川终于悠悠醒转过来,于此同时,他只觉得额头冰冰凉凉一大片。
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放置在他额头处的葱莹玉白的手臂,沿着羸弱的手臂朝上看去,却是那容貌清秀可人的小丫鬟。
“啊,川少爷,你醒了啊。”
陆一川忽然醒转,倒是将胆小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她急急忙忙将拿捏在半空中的湿润手帕,匆匆收回,睁大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惊呼道,她薄若红霞的脸蛋也是悄然抹过靓丽的粉红云彩。
“吓得不轻啊,莫非你家少爷模样过于帅气,反倒把你吓到了?”
陆一川瞧着略显拘谨的灵雨,打趣说道,而后者却是羞得四处寻着缝隙想要钻入躲避一般。
“川少爷老是爱捉弄灵雨。”灵雨嘟着小嘴,嗔道。
川少爷虽不是那种绝世美男,妖孽得堪称举世难寻,但他棱角分明,眸子深邃乌黑,就像夜空中遥远的星辰,那般闪亮。
“好了。灵雨,你今日怎会这么早就来呢?”
陆一川自昨夜昏迷过去,一觉至天亮,也不知中间又发生什么插曲。
灵雨解释道:“昨夜铁血卫大哥们,将你抬进房间后,见少爷并无异样,我又怕黑不敢进川少爷的房间。”
“只好赶着清晨早些时辰过来照顾少爷。”
陆一川微微一笑,心中尽是暖意,温和道:“还是你这小丫头对我最上心。”
说罢,他刚欲起床活动一下,却倏地发觉胸膛处仿若压着一块巨石,愈发力愈沉闷,就像躺在湖底被铁链锁住一般窒息。
他轻声咳了一声,不禁摇头苦笑,这师傅也不知从何处搜寻到这般沉重的玄铁重甲。昏睡一晚,虽是恢复了精力,但体内精气仅仅恢复不到四成,仍是无法撼动身上所穿戴的玄铁重甲。
“灵雨,过来帮我脱下衣服。”
灵雨一闻言,顷刻吓得花容失色,清丽的容颜一抹绯红延伸至耳根处,她环抱着微微隆起的小胸部,生怕陆一川要行什么不轨之事。
只是她也明白,这世家府邸当中,卑微的丫鬟对尽心服侍的公子而言,其实也是如同小妾一般,只是唯有待公子立了正室后,方才给予自己一个微薄的名分,有的甚至连这小小的名分都未能得到。
她内心虽忐忑不安,既尴尬又害羞。数年朝夕相处,川少爷对她从未将她当做身份卑微的奴婢,对她百般好,甚至有人欺负她,川少爷即使敌不过人家,也是勇敢的站在她的身前。
天塌下来,总有川少爷为她撑着。
也是她运气极好,碰上好主子,待她不薄,即使是以身相许,她也绝不后悔。
每每多念想一分,她的耳根潮红更甚一分,娇艳欲滴。
“你在乱想啥呢?”
“快点过来将我身上衣甲解开,又不脱你衣服,羞啥羞啊。”
陆一川一脸黑线,真是不知道这小丫头想到哪里去了。
“哎呀,川少爷老是不讲得清楚点。”
灵雨又羞又怒,轻跺了地板,方才不情愿的走至陆一川的跟前。
不到片刻,陆一川教导着这小丫鬟将每一处玄铁重甲所接临的牛筋结点,一一解开。玄铁重甲这才松懈开,陆一川单手抓起一个,就是往床沿外扔出。
沉重的铁甲,几乎将房间坚硬的地板所砸裂。
怪不得昨晚,那几个铁血卫大哥,骂骂咧咧说川少爷沉得跟座铁山一样,想来却是这些铁甲的缘故了。
一副副厚重的玄铁甲丢置在地,丹田处所沉沉压抑的精气,顿时翻腾而起,仿若万马平川般畅快。
浑身上下,尽是轻盈之感,如若仙风云体,痛快无比。
“川少爷,这是干嘛用的?”
灵雨讶异地张着小嘴,低下头看着地板上堆积如若小山的铁甲,她万万也想不到川少爷看似羸弱的身板,居然能够穿戴如此沉重的铁甲。
“这个,暂时保密哦。”
陆一川削薄的嘴唇,摆起一抹邪笑,深邃如星的眸光闪闪,靠近灵雨耳际,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轻声道。
温热的语气如若春风,吹拂在灵雨莹白的小脸上,细细感受着那般形容不出的男子气息,灵雨害羞的点点头。
陆一川轻轻刮着她的小琼鼻,说道:“这才乖嘛。”
就在此刻,灵雨方才惊呼一声,她一拍脑门,说道:“昨日傍晚时分,碰巧遇见家主。他有吩咐,若是见到川少爷,让他明日一早过来一趟。”
“哦,我知道了。”
说罢,陆一川简单梳洗一番,再用过早饭,这才走出去。
昨夜又下了场小雪,院落回廊下,栏杆扶椅上覆盖一层层沉甸甸的积雪,雪白得如若刚生出毛发的小羊羔。
冷风拂过脸颊,清晨冰冷的寒意穿透锦色貂裘,陆一川只觉得心神像是钻入了冰窟窿,徒然激灵一下。
他下意识的将棉帽拉低,穿透几条长长的回廊及两三个冷清的院落,方才走至后院中堂。
葱乌茶是南风城远近闻名的茶叶,醇香的枝叶,往往需要五年光景长成,既稀少又有价无市。
林震山不懂那些风花雪月,却对这葱乌茶情有独钟,每日早茶必不可缺少之一。
早些时辰,柳云岚已亲自送来。
林震山与柳云岚并未搭话,只是一人品茗热茶,另一人却静立一旁,沉默不语。陈静的客厅当中,仅有茶水轻吮的细弱声音。
即便是林震山正室位置悬空多年,但为了正南风城城主之名,也仅是纳了柳云岚为妾,而他最为看重的,也仅仅是后者将林家大大小小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而已。
两人仅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倒也不是林震山清心寡欲,只是他总是隐隐感觉,柳云岚于他并无任何情感,他们更像是上下级的关系。
他虽说有时察觉一些蛛丝马迹的不对劲,但也总是不了了之。
“义父,您昨日差遣灵雨找我,有啥事?”
正当两人依旧不温不热的时候,陆一川大步走入厅中,作辑作了个早安。
林震山见陆一川走进,放下手中青泷瓷杯,心情如若多云转阴,颇有些欢喜,唤道:“来,过来。小川。”
陆一川轻轻抬眼,一入厅内,也早已见到柳云岚。自他记事起,柳云岚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言语,两人从未有任何交集。
他深深的朝她看了一眼,却发觉后者秀眸凝视,颇有些清冷的目光却是将他紧紧锁住。
陆一川点头微笑示意下,便朝前座紧走几步,直至林震山身旁。
林震山神色颇为欣喜,握着陆一川的小臂,刚欲说话,一双虎眸骤然闪烁转动,他淡淡说道,又像极为寻常的嘱咐下人一般。
“你先下去吧,我和小川商谈点事。”
空荡的清雅客厅一片安静,柳云岚征了一怔,直至林震山意味的又朝她看了一眼,她心慧眼明,自然瞧出他的眸子里所潜藏的那些许不耐烦。
她脸色变了变,白润的如玉肌肤底下,浮出浅浅的铁青色,她经历了无数次,甚至她觉得她爬了这么长的时间到达这个位置,为何她看起来依旧像是林家堡远途而来贵客一般。
她内心隐隐升腾起一丝怒火,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任何不满。她缓步走下座椅下石阶,饱含深意的看了陆一川一眼,只是她复杂的眸光里,有惊讶,也有不解,但更多的却是无尽的冷漠。
这个少年,她已密切关注了十数年了。只是,如今事态发展,似乎隐隐脱离原先的轨道。
“昨日听闻,你一拳将木铁孙子打败了。”
“此事可是属实?”
林震山方脸上悬挂着淡淡笑意,那般似有意味,却又似乎在无垠的雪原上寻觅一头奔跑的奶白驯鹿。
陆一川瞧了瞧他镇定自若的神情,低头却又看到他手中紧拽的葱乌茶水,茶水面上轻轻荡起细腻的涟漪,甚至从透彻的茶水波上,能够看到林震山虎眸中的期待。
“是的,义父。”
陆一川点头说道。
林震山豁然站立而起,全然不顾葱乌茶水淋湿手掌。他内心惊喜万分,既震惊而又骄傲,道:“小川,那木铁孙子虽说天赋不高,却也是炼炎淬皮三重天,你前夜方才突破炼炎淬体二重天。”
“未曾想到,你非但没有吃亏,反而将他击倒。”
“连义父也为你感到自豪。”
倒也不怪林震山如此惊诧,仅是修行一夜,便达到如此程度,堪称妖孽也不为过。
他从身旁的罗沉木茶几上,抽出一条半尺长的玉盒。不见任何分说,径直塞入陆一川手里。
随即朗声长笑,转身落座,又灌了几口清醇的葱乌茶水,那模样似乎品尝了美酒般陶醉。
这入手的玉盒,也不知是何材质,只觉得有些许沉重。陆一川生怕天寒地冻,手有点哆嗦,慌忙双手扶住。
陆一川问道:“义父,这是什么?”
“偌,这是三甘草。”
“于炎徒初期有着增幅精气、固本培元功效。回去让灵雨熬成药汁,简单服用即可。”
林震山简略的介绍下。
从小耳濡墨染,陆一川也知晓这三甘草乃是二品灵药,足足有百年年限,药力浑厚,却又胜在柔和极易吸收。
当下林家可是捉襟见底,失去南风城庞大的基业,往日极为宽裕的药元丹、灵草灵药,不再似此前供给充盈。这怕是义父又顶着堡内高层的压力,方才争取而下的吧。
“义父,您这几年修为也是停滞不前,还是留着自己服用吧。”
他仅仅只是林震山抱回林家,所抚养成长的孤儿。
即便是当年他未曾蒙面的生母,于义父有所恩惠,但义父这般涌泉相报,也早已是仁慈义尽了,他大可不必作如此之多的牺牲。
南风城,五道星横之城,辖下诸多城镇,又是承天府正统官文所承认,说是一方豪强,也不过分。
但这世人所极为推崇羡慕的尊贵,似乎在林震山眼里,也未有那黑芝续命膏的重要。
今生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这个男人所对于自己的恩情。
这个男人,早已像是他的亲生父亲,不,较亲生父亲更为疼爱他。
林震山将面前伸出的玉盒,轻轻推了回去,轻声笑道:“傻孩子,这二品灵药,对义父的修为收效甚微,并无任何增益。对你当下,才是关键。”
“你初步踏入修行,天赋又如此惊人,现在是稳固根基的时机,别再推迟。”
长辈赠送给小辈的物事,本是寻常得如同喝水吃饭一般。林震山笑意渐敛,脸色一正,他知晓他这个义子,平常虽是冰雪沉静,但内心深处却是波澜起伏。
他顿了顿,又再说道:“义父所给予你的,从未希冀你有任何回报。”
“论名义,你虽说是我义子。但十数年的养育,义父早已把你当做了亲身儿子,视如己出。”
啪嗒。
宛若雨滴掉落青瓦,仅有陆一川所能悄然听闻到的清脆。他低头“嗯”了一声,却是匆忙转身,将眼眸里弥漫出的清咸水雾,用袖子急急抹掉。清冷的冬晨,泪水痕迹湿漉漉粘近眼角,须臾,便是干燥寒冷。
但此时此刻,却永不及他内心如若艳阳般的温热。
“义父,小川……”
陆一川眼眸通红,心里万千复杂情绪,却是任何修辞也难以描写陈述而出,他此时的心情。直至喉间微微耸动,纵有千言万语,也仅有“义父”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