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轮山，一场毒燎虐焰已烧了整整一宿。遵毗沙门王之命，接下来三日，四天王天，永夜。
自赤眼从南赡部洲回来之后，一直睡不踏实，只记得恍恍惚惚困于梦中，被一白衣恶魔追得四处躲藏。不知是这梦境太过恐怖，还是这室温过于炙热，稍一翻身，脖颈上的香汗便簌簌滴落在寒冰床上，瞬间凝成一颗颗冰珠，滚落得到处都是。因这冰珠膈人，越睡越浅，没过多久，她便从这漫长的永夜中提前醒来。
“蓝珠，拿果冻，我饿了……”
一夜未食，饥肠辘辘，赤眼一睁眼便嚷着要吃东西。
蓝珠是赤眼乳母的女儿，长得憨态可鞠，单纯可爱，虽为侍女，实则与赤眼情同姐妹。
见干嚎了半天，蓝珠也没上前伺候，赤眼只得愤然起身四处寻人，待把整个四天王天闲逛了一圈，才惊觉这空荡荡的皇都如同被施了魔咒的死城，除了须弥山脚下熊熊的烈火，一切都在黑暗中沉眠。
“喂……来人啊……”
“喂……老爹……”
赤眼飞上四天王天最高的优钵罗峰顶，扯着嗓子就是一通尖叫，可除了山谷中琅琅的回声，根本无人回应，只得捧着空腹瘫坐在山巅，眼冒金星地眺望着整片皇城。
远观四方，成群的民居灯火阑珊，恬淡安逸。近瞰脚下，祭祀的天坛，旌旗呼啸，威严整齐。
赤眼清楚地记得，每逢斋日，阳光普照，天人们都会欢聚在这天坛上，用宝石和花朵将这高台装扮得缤纷热闹，然后在毗沙门王的带领下虔诚地跪拜上苍，祈求四大部洲风调雨顺，百姓丰裕安康。
祭祀完毕，便是赤眼最喜欢的庆典活动，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欢天喜地的天人们才会放下芥蒂，忘记她以往对他们犯下的恶行，热情地带着她一起跳舞唱歌。
那时的赤眼不再是水晶埵最遭人讨厌的熊孩子，而是四天王天最耀眼的星星。
因为骨子流淌着战神家族的热血，赤眼的力量速度和法力都远胜众人，所以，无论是呼风唤雨，召火控雪，还是幻影分身，降咒御灵，她在同龄人中都难有敌手。状态好的时候，与那成年将士比武，也能偶得头筹。这出色的表现使得毗沙门王心花怒放，常常将她高高地扛在肩头，骄傲地对子民们高呼：“我女赤眼，大威神德。来日长成，定为天王。”
这半开玩笑的立储之言常惹得天王的五位太子吵嚷不服，由其是那调皮的哪吒三太子，每回都要佯装发怒，撺掇三个兄弟追打赤眼，叫嚣着要夺回王位，而那向来老实的五太子禅只，次次都当三哥来真的，拉起赤眼便漫山遍野地四处逃跑。六个孩子你追我赶，笑如银铃。摆阵斗法，煞有介事。吓得王妃与天女们掩面尖叫，也逗得四位天王和将士们拍手大笑，无量乾闼婆与紧那罗更是兴奋地奏起出征曲，跳起降魔舞，为殿下们摇旗助威，就这么热热闹闹地一直折腾到天黑……
想到此处，赤眼突然发现自己有点缺心眼，忙尴尬地抿了抿嘴收住傻笑。无奈，喜上心头，藏匿不住，不一会便又咧开小嘴大笑个不停。
“我真的好喜欢四天王天啊……”
“我真的好喜欢你们啊……”
赤眼笑够了，在嘴边拢起小手，对着静谧的皇城和壮阔的山河就是一通没羞没臊的表白。她才不管明日天亮后会不会被天人们笑话，她只知道，在这情难自禁的当下，有的话若是不说出来，一辈子都会后悔。
一阵大风吹来，如愿将这表白吹到了四天王天的每个角落，也将这天坛上的旌旗吹得哗啦作响。
赤眼望着这面绣着四天王天字样的龙旗，竟又突然湿了眼眶。
她想她的乳母了。
这精美的绣工正是出自乳母之手，那个有些微胖的老天女，不辞劳苦地照顾了她两百年，给了她所有的母爱。
赤眼记得自己小时候常飞到这高高的旗杆上抚摸这漂亮的龙纹，提心吊胆的乳母便一直在旗杆下笨拙地伸着手臂，生怕她失足摔下；每回自己吵着要当大鬼王，乳母都会偷偷拿出一件还未绣完的锦衣骄傲地说道，乳母早就为你准备了登基的衣裳；每回自己和天王吵架离家出走，乳母都拖着肥胖的身躯跟着罗刹们没日没夜地寻找；而每回自己热毒发作，乳母更是不分昼夜地跪在那天坛上为自己祷告……
就是这样一个稳重隐忍的女人，在得知自己天寿将近之后，竟慌乱无措地躲在在天坛的角落里哭得痛断肝肠。
她担心自己随时会死，担心留下赤眼和自己两个女儿无人照顾，担心等不到她的乳儿当上鬼王……
躺在旗杆上看星星的赤眼听到了这一切，她不想乳母再提心吊胆地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于是飞落到她的面前，趁她不备轻轻蒙上了她的双眼，一口将她吞进了腹内，然后大哭了一场，便昏迷在这夜空中……
回过神来，已是满脸热泪，赤眼稀里糊涂擦了一把脸，飞快逃离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煽情果然劳累，赤眼揉了揉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决定先去御膳宫找些吃的。待她填饱肚子恢复力气，再去想怎么和蓝珠解释她妈的去向。
……
御膳宫内，灯火通明，香气四溢。
赤眼老远便闻到一股甘醇的酒香，再听得耳畔不时传来锅铲翻炒的声音，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太好了，这水晶埵里总算还有活人。”于是一路狂奔朝着厨堂而去，待疾步近前，竟被眼前瘆人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水晶埵里唯一的老厨子正攥着旱烟杆呆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如同丢了魂。
赤眼滴汗，如果这菜不是天厨在炒，那他身后那间大门紧闭从不准外人涉足的厨堂内，做饭者又是何人？
联想起今日整片皇城的诡异，赤眼料想宫中八成有邪灵作祟，不由得火冒三丈，对着厨堂怒吼一声：“什么东西？竟敢在我大鬼王的地盘上放肆！”
天厨听到赤眼的声音，刚想回应，就听“呲溜”一声，一道火蛇直奔自己的脑门而来。
“糟老头，快醒醒！”赤眼放完了火，才豪气冲天朝那老头喊了一声。
天厨哭笑不得，惨叫一声跳起来扑救个不停，待灭了这鬼火，那毛发本就不富裕的脑壳已彻底被燎得干干净净，于是顶着那焦香四溢的秃头，怒气冲冲跑到赤眼面前，压低嗓门骂道：“小东西！又玩火！整我是吧！”
“呸，我看你被邪祟定住，放火救你一命！”赤眼吹熄指尖的火苗，扯起嗓子与那不识好歹的老头吵起来。
“邪祟？屁的邪祟？又撒谎！”天厨伸出食指轻轻戳着赤眼的脑袋，这小混蛋胡说八道的本事，真跟她那下流胚子亲爹一模一样。
“若不是邪祟，屋里那晃来晃去的黑影又是个什么东西？”赤眼怒指厨堂，委屈地得小脸通红，“你只顾着抽烟发呆，整个天王殿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你也不管管！”
天厨回视一眼厨堂里忙碌的身影，又仔细看看赤眼那一本正经的小脸，恍然大悟，捂着嘴嘿嘿一笑。
赤眼自出生以来还未见过永夜，一定是醒来时发现宫中人都不见了，被吓得不轻。
要说这永夜，可是四天王天独有的休整方式。拉上天幕，不见日月星辰。整片皇城与世隔绝隔，臣民们隐匿休眠，既可修养生息，又能躲避灾祸。天厨暗赞天王这永夜之令真是及时，此举让全天子民远离了天火高温的惊扰，待他们苏醒，这水晶埵还跟以前一样清凉。
“唷呵，连赤眼也知道看家护院了，真是长大懂事了。”天厨狡黠一笑，朝赤眼拱手弯腰，深鞠一躬。这四天王天只有他会做果冻，仗着特技傍身，怼赤眼也是家常便饭。
赤眼冷哼一声，背过身去，要不是为了那口果冻，她早就把这老家伙给吃掉了。
“跟我来，别出声儿。”天厨见赤眼赌气，一把牵过她的小手，将她推到厨堂的窗外，示意她自己看。
赤眼看这糟老头难得这么神秘，便收了声响，蹑手蹑脚趴在窗口，探头探脑往里打量。
只见她老爹已卸去了铠甲，正在挥舞铲勺煎煮蒸炸，忙得是不亦乐乎。再看灶台边的餐桌上，各式美味佳肴已排成长龙，菜色精美，摆盘考究，手艺丝毫不输天厨。
赤眼见他那威风八面的战神老爹竟有这样娘们唧唧的时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刚想冲进去问个明白，就被天厨从背后捂上嘴巴拖拽到一边。
“唔……干什么你……”赤眼吓了一跳，怒气冲冲挣脱这邋遢的死老头，一扭脸刚想吃了他，就见他那络腮胡须上密密麻麻不知道沾了些什么汤汁碎屑，一时恶心下不了嘴，只得作罢。
“赤眼啊，不要去吵天王，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天厨放开赤眼，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惆怅。
赤眼从来没见过天厨有过这种表情，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傻乎乎被他按着肩头就地坐下。
经这大火的洗礼，寒冷的水晶埵变得温暖异常。远处山峰上积雪消融，苏醒的水晶土壤里竟开出了嫣红的火莲花。
赤眼坐在温热的台阶上，对天厨翻了个大白眼，嘟囔着嘴道：“不让进就不进呗，可我饿了，怎么办？”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吃的。听话，千万别进去打扰天王。”天厨望着厨堂中忙碌的身影，唉声叹气直摇头，敲敲烟袋，往一旁的偏殿慢腾腾地走去。
赤眼无奈点头，又轻声细步躲到厨堂窗外，偷偷看着里面那个陌生的老爹，突然感觉他老了好多。
很快，天厨便端着一个巨大的水晶碗过来，里面乘满了晶莹剔透的果冻。
“吃吧，慢慢吃。”天厨招呼赤眼过来，将果冻碗送到她手上，又顺便将那旱烟锅子递到她面前，“借个火。”
赤眼不耐烦地用指尖划出一道火苗帮天厨点上烟，没好气地骂道：“就知道抽抽抽，青璃没跟你说过抽太多烟有害健康吗？没告诉过你老烟枪死了以后会下火焰地狱吗么？”
天厨故作惊讶，然后继续美滋滋地抽起来。
赤眼白了一眼这死性不改的老东西，暗暗骂了句“去死吧你”，便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吸起果冻来。
“慢点吃，别噎着，吃完还有。”天厨吐了个烟圈，嘿嘿直笑，赤眼这毒嘴他早习惯了，一天不被她骂倒像少点什么似的。看着这被他用果冻喂大的小姑娘嘬着小嘴哧溜不停，天厨不禁宠爱地问道，“好吃吗？好吃我再给你做。”
赤眼狼吞虎咽，塞得小嘴鼓鼓囊囊，根本无暇搭理天厨，只是一味奋力摇头，待这一大碗果冻全部下肚，才擦擦嘴说：“真难吃！”
“哈哈哈，口是心非的小东西……”天厨伸出手指轻刮赤眼的鼻梁。
赤眼厌嫌地拍开天厨的粗手，突然好奇问道：“为什么我老爹会做菜？”
“嗯，何止会，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呢！”天厨猛嘬两下烟嘴，扑扑呛出的烟草味芳香甘甜，“好吧，既然都被你发现了，你大爷就给你说段八卦！”
“你大爷！”赤眼见这死老头占她便宜，忙挥起小手，把他那黑土豆般的脑袋拍得噼里啪啦响。几通抽打，只觉掌心黏腻，收回手来，竟发现满手是血，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天人无病无伤，纵然身体受损也会很快痊愈，天厨怎么还在流血？
天厨见赤眼举着沾着血污的手傻傻发愣，忙从腰间抽出抹布帮她擦了一把，轻轻按下她的手，微笑着将那老故事娓娓道来：“以前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可是我们这四天王天最好的厨神。因为天王与夫人伉俪情深，每次夫人做饭的时候，天王都陪在一旁打下手，时间久了自然就学会了夫人的手艺。”
赤眼木然，天厨口中的故事如此久远，对她来说简直是上上辈子甚至另一个世界的事。她从没听老爹提过夫人，只是偶尔听哪吒哥和禅只哥偷偷聊到过他们的母亲。
“那夫人去哪儿了？”赤眼也曾听南方增长天王说过夫人有一颗菩萨心肠，一定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不禁好奇追问。
天厨敲敲烟锅，淡淡地笑道：“谁知道呢？天王一直护持修行人，也许等他们成了佛，就能告诉他夫人的下落吧。”
“对了，你最喜欢的果冻也是夫人所创。”天厨慈祥地拍了拍赤眼的头，接过她手中吃得一滴不剩的水晶碗，抿嘴苦笑，“我把做法和配方都记了下来，改天教蓝珠做。只是能不能做出夫人的味道就不得而知了，你就将就点吃吧。”
“你要去哪？是不是忉利天出高价挖你走？”赤眼听天厨话里有话，疑心重重打量着他，“如果是的话，我让老爹出百倍。”
天厨看着赤眼欣慰一笑，沉默了很久，慢慢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没白疼你。我怎么会舍得离开水晶埵呢，只是天寿将尽，不得不走。”
又来！赤眼闻此噩耗，心中咯噔一下。
“我要是走了，天王怕是再也吃不到合口的饭菜了？”
“你大可安心去死，他自己不是会做嘛。”赤眼纵然心中不舍，还是硬着头皮装作满不在乎。
“呵呵，天王做菜可不是给自己吃的。只有在每年夫人的忌日，他才会偷偷做上一桌菜，祭奠一下夫人。”
“原来今天是夫人的忌日！”赤眼恍然大悟。
“不，夫人忌日还有几日，我刚才也在纳闷为什么天王今日要下厨，就被个小坏蛋在头上放了把火。”天厨指指被赤眼烧光了的头发，斜着眼揶揄偷笑，见赤眼低头不语，以为她懊悔难受，又轻抚她的后脑勺淡淡劝慰道，“没事没事，别难过了，我跟你开玩笑呢，一把火我还是吃得消的。”
天厨这一番开导，心慌意乱的赤眼一句都未听进，她只是红着眼眶狠狠地记着他的笑脸。
“死老头！”赤眼突然一本正经喊住天厨。
“嗯？”天厨一脸诧异。
如同乳母的结局一样，赤眼冷不丁纵身飞扑，将毫无准备的天厨一口吸入腹中。
等死和看着喜欢的人死，都是一件残忍的事。
既然注定要死，赤眼倒是很愿意送天厨一个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