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旬听到呼唤,抬眼望去,只见自己白衣飘飘,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朵莲花云上,从头到脚裹着一层柔柔的光晕。
摇了摇头,揉了揉困倦的双眼。
不是自己,是商主。
“你怎么来了?”波旬皱起眉头,太子长这么大,话都没和自己说过几句,更别提亲临寝宫单独会面了。
“商主想娶妻,求父王为我提亲。”太子言辞恳切,直奔主题。
“哦?当真?”波旬闻言大悦,困倦全无,脸上立刻笼上一抹欢喜的光彩。
太子放弃修行,主动求亲,这可是天大的喜讯。
果然,只要是投生于魔家,最终还是逃不过魔的习气。就算一时糊涂误入佛门,时机到了还是要回头的。
波旬看着商主那张酷似自己年轻时的英俊面庞,突然感到自己的灭佛大业后继有人,纠结了多年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看儿子的眼神也变得亲昵起来:“太子不要傻站在外面了,你看你是在我这儿说,还是让我随你回魔宫再谈?”
商主看着魔王背后灯火通明的神秘宫殿,突然心生好奇,竟想一探父王那不为人知的一面,于是小心翼翼回道:“如果父王不介意的话,可否容儿臣进您的寝宫细细禀告。”
“当然可以,这寝宫你母亲倒是常来整理,我们的亲儿想进来坐坐又有什么不可!来,快进来!”波旬痛快一笑,伸手招呼商主过来,待太子走到跟前,便揽着他的肩膀带他进宫。
眼前的宫殿高大宽广,华彩缤纷,撩开层层明艳的红纱,商主猛然心尖一紧,暗暗吃惊道,这里果然是别有洞天。
原来,整座大殿的内部竟宛如一个纯白的琉璃世界。除了殿尾一尊幽蓝的琉璃佛像,整间房间空空荡荡,竟单调到没有一件应有的摆设。商主立于那洁净无暇的水晶地板上,竟宛如踏着一片透白的湖水,低头一看,脚下竟映出一个明晃晃的倒影,和那佛像一样透着幽幽的蓝。
波旬看到商主有些发愣,拍拍他的肩头,微微一笑:“没想到吧,我这寝宫内部竟与那缤纷的外观不是一个风格。”
“嗯。”商主回过神来,点头回应,随即指着远处那尊真人大小的佛像问道,“这就是传说中那尊用迦楼罗族如意王的心珠雕刻而成的迦叶佛像?”
“嗯……是……”
波旬看了看那尊鬼斧神工般精美的雕像,再看着商主无限痴迷的眼神,竟突然有点后悔让他进门。
商主见那佛像庄严慈悲,摊开掌心摆出接引众生的姿态,竟抑制不住喜爱之情,不由自主地向它缓缓靠近。
怀揣虔诚之心,一步一步赤足前行,脚下的湖面竟奇迹般地开出一朵朵白莲,一如传说中那悉达多太子出生时的震撼画面。
商主看着这神奇景象,竟悲喜相续俯首跪拜,直到拜至佛前,轻轻触到那温润的佛足,才大梦初醒,缩回颤抖的手指,感叹道:“这佛像雕得栩栩如生,亲见之后,让人越发不得不信这个大千世界真的有过佛陀。”
“有过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被灭得无影无踪。”波旬看着儿子一路拜佛的背影,紧抱双臂面色晦暗。
商主这才想起这大殿中不止他一人,忙回过头去看着波旬,疑惑道:“父王不是不喜欢人修佛么?怎么自己寝宫倒也供奉起来佛像来?”
“这不是供奉,是囚禁。”波旬面无表情。
商主望着波旬急欲闪躲的眼神,反问道:“父王与这佛像日夜相对,看似囚住了它,何尝不是囚住了自己?”
波旬沉默,商主貌似无心之言竟道出了他此生最大的心结。
过了好久,波旬才长叹一声道:“商主啊,你就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你要是能有恶口一半听话,父王也不至于到今日还灭不了那佛陀?”
“父王为何执意要灭佛?”商主冷冷地问。
“为了欲界众生能痛快地活。”波旬淡淡地答。
“三界如火宅,若不带领众生逃离,生老病死是苦,忧悲恼是苦,爱别离是苦,怨憎会是苦,求不得是苦,你让他们要如何痛快地活?”
“哼,逃离?谈何容易?太子终究太年轻。想要成佛,要历经无量阿僧祗劫的磨难,你我做得到吗?众生做得到吗?”波旬摇头冷笑。
“可悉达多做得到,你为何不让他去试试?”商主突然扶住波旬的手肘,眼含热泪,“求父王收手,回头是岸啊。”
波旬冷冷地推开商主,不想再与他争论这个问题。太子刚刚醒悟,还需慢慢调教,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也能理解。既然他已动了春心,那便是开了个好头,以后继承自己的王位同心灭佛,成为万古魔君指日可待。
“不说这个,来,坐吧,说说你成亲的事。”波旬故作轻松,拂袖一挥,靠窗的角落便出现一方酒桌和两个蒲团,“既然是商议喜事,要不要陪父王喝上几杯?”
“哦,不,不用。”商主还沉溺在方才激昂的情绪之中没缓过神来,猛地听见父亲劝酒,吓得直摆双手。酒这东西,向来是修行者的大忌,他是从来都不碰的。
“呵呵,其实小酌两杯也是无妨。等你大婚那天,总归还是要陪魔天各位长老痛饮几杯的。”波旬见商主推辞,并不强人所难,径自变出一壶酒,笑着自斟自饮起来。
“说说吧,你想何时到爱欲族中提亲,父王必定带上丰厚的聘礼,帮你把这亲事办得体体面面。”波旬喜不自胜,笑意盈盈地转着酒杯,“这好消息你母亲知道了吗?父王不会是第一个知道的吧,哈哈哈。”
“不是爱欲。”商主果断回复,丝毫不留给魔王缓冲的时间,就见波旬手臂一抖,果然差点将那酒洒了。
“行,不是爱欲也行,父王也知道你看不上她,要不早就向她提亲了。”波旬尴尬一笑,商主此言虽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那你说,看上谁家的姑娘了?只要你答应娶妻,不管是谁,父王都同意。”
“真的?”商主又惊又喜,抿了抿嘴唇,从袖中取出那本八卦周刊,呈到波旬面前,鼓起勇气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只知道她是四天王天的女子。”
“四天王天?”波旬忽然听到这不愿提起的四个字,只觉得头皮发麻,愤然落下酒杯,头也不抬拒绝道,“不行!”
“父王刚刚才说哪里的女子都行,怎么转眼就变卦了?”商主上前一步,单膝下跪质问道。
“放肆!你也知道我们他化自在天和四天王天的关系一向紧张,难不成你想让父王腆着老脸向毗沙门王求亲不成?”波旬面露不悦,拂袖背过身去。
“我若娶了四天王天的女子,父王便可趁此机会和毗沙门王重修旧好,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么?”
“重修旧好?哼,我和那逆臣有过交好的时候吗?”波旬强忍怒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指着商主的鼻尖冷冷说道,“太子向来懂事,为父不忍苛责,还请你适可而止,不要太过任性。”
“父王,您也知道儿臣从未求过您什么?只是这婚事,关系到那女子在天界的清誉,无论如何请父王点头。”商主抢步上前,翻开那杂志中的头版彩页,红着脸道,“事发突然,纯属误会,既然已被人刊登成册在天界宣扬,儿臣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波旬轻扫一眼那杂书,不由得转怒为喜,长舒一口气道:“这种小事,何必兴师动众,我勒令各家书社收回此书,并为你俩公告澄清即可。”
“可此事既成事实,街头巷尾的议论并不会就此打住。我既犯了这惹人嫌隙的错,就不能掩耳盗铃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所以,还请父王赐婚。”商主抱拳拱手,目光如炬,白皙的脖颈被这激烈的言辞刺激地滚烫躁红。
“混账!你可知道你若娶了四天王天的女人,自己要折去一半的天寿?”波旬终于抑制不住怒气,愤然将桌子掀翻。满桌琉璃酒具应声摔落,溅起的碎屑四处飞洒,一如水面激起的浪花。
商主见父王震怒翻桌,不由得背过头去躲开那四溅的碎石,只待那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渐渐停止,才回过头不依不饶地看着波旬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既然父王愿为母亲赔上半条性命,那商主也能做到。这亲,我无论如何也要结。”
“反了你!你母亲温柔贤惠,才艺非凡,岂是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能比?”波旬攥紧双拳,一把揪住商主的领口,咆哮道,“太子果然变了,我就不该听你母亲的话,放任你和那顽劣的夜摩天主为友,真该叫你母亲来看看你现在这副任性蛮横的样子。”
商主从未受过父亲这般严厉的斥责,周身上下痛如热火灼烧,怒拔剑眉刚欲辩解一番,就听得耳畔传来一阵舒缓的琴声,如清凉细雨般霎时间灭了他心头的不快。
波旬听见那熟悉的安魂曲,立刻收了怒气,疾步走到殿外,对着祥云之中一个怀抱琵琶,慈眉善目的美妇人温柔说道:“夜色已深,夫人怎么来了?”
美妇人莞尔一笑,收了宝琴,款步行至波旬身边,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说:“长生想到夫君今日在魔宫一副倦容,放心不下辗转难眠,思虑再三还是过来看看。”
波旬心头一暖,温柔谢过夫人,替她撩开红纱,扶她进屋。
入了内殿,商主早已伏地等候。
长生上前,搀着商住的手将他扶起,侧过头来微微一笑:“太子真是孝顺,定也是看到父王心烦,特地前来探望的吧。”
商主红着脸不敢抬头,咬着嘴唇喃喃道:“儿臣是来求父王赐婚的。”
“哦?赐婚?这可是件好事啊,快跟母亲说说,是谁家的姑娘?”长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黑面不语的波旬,笑容温暖俏皮,一如明媚的春光。
“禀母亲,儿子要娶的是四天王天的女子。”商主低头,余光偷偷扫过波旬。
“是嘛?那可是母亲的娘家人呢。”长生夫人闻言,又惊又喜,轻轻撞了撞波旬的胳膊,“太子果然是魔王的亲儿,连择妻的眼光和胆识都是一样的。”
波旬哭笑不得地看着长生夫人,满肚子怒火无从宣泄,只得冷哼一声:“你这突然一来,倒是给他解了围了。”
长生抿嘴一笑,将这对生疏的父子凑到一起,耸眉浅笑道:“那现在这婚事讨论地如何了?何时上门提亲呢?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回四天王天了,我那乾闼婆族的姐妹们早就在妙音宫里等着我回去省亲呢。”
波旬这回彻底是明白了,长生夫人哪里是来看望自己,明明就是得了风声过来救儿子的。无奈自己对着夫人从来都发不出脾气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得咬牙切齿道:“近来天宫事务繁忙,过几日怕是还会有战事,太子的婚事暂行搁置,等我忙完这一阵再说。”
商主刚想据理力争,就被长生夫人拽住了衣袖:“太子,你父王最近被国事所扰,确实无暇安排你的婚事。你先差人将那姑娘家住何处,族中有何长辈,聘礼需要多少打听清楚,再将那女子带到魔宫给母亲先过个目,等你父王闲下来,再帮你上门提亲,你看可好?”
“对,你先查清楚那女子到底是谁家的再来找我办事!”波旬见夫人同时为自己解了围,心中自然舒坦了些。如果商主执意要娶那杂书中的红衣女子,大不了在他清缴四天王天之时放过那家人便可。
长生夫人见争端已解,抬手理了理商主那头软若丝绒的卷发,笑着说:“还不快谢谢父王,如果没事的话,太子也早点回宫去休息吧。”
商主拧着眉心,有些纠结。这婚事,到底是成还是不成,也没个确切答复,但既然母亲都示意自己回宫等消息,他也只能期盼父亲口中的战事早点结束。
等等,战事?悉达多菩萨成佛在即,最有可能发生的战事莫不是……
“父王,母妃,儿臣告辞。”商主愁眉骤紧,朝着魔王与长生夫人匆匆一拜,便夺门而去。
波旬看着商主仓皇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对着长生夫人抱怨道:“夫人你看,只不过说了他几句,他倒还闹起脾气来,就不该让他和那耶摩王交往过密,学得一身三恶道的习气,以后想改都改不了。”
长生夫人甜甜一笑,挽着波旬的手臂,拉他到那窗边的蒲团上坐下:“普乐这孩子虽然是恶道出身,但夜摩天主这不讨巧的神职也只有委屈他来做了。我看他对商主是真心实意的好,等以后我们寿终,太子登上魔王之位,还是需要一个像他这般忠心耿耿的臣子来辅佐才好。”
“但愿如此,反正夫人说什么都有理。”波旬紧绷了半天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微笑,转脸瞥过夜空中那一点闪耀的星火,忽然面色沉重,艰难说道,“夫人知道迦楼罗族的大满王已经身故了吧?”
长生夫人默默点头,神情严肃道:“火龙炽热,直冲魔宫而来,我也是热得不行了,才到你这里来避暑。”
魔王正在烦躁关头,突然听到长生夫人这戏谑之言,不禁舒眉一笑松了口气,斗争了半天,才低声问道:“夫人说我这件事做的对不对?”
“当然不对。”长生面露忧愁果断摇头,不知依旧是开玩笑还是别有深意,嘟嘴道,“魔宫的百花都被大满这把天火给烧毁了,来年春天,天女们无花可散,凡间的男女还拿什么来聊表爱意?六道的众生还拿什么来祭祀祖先?魔王这事确实做得让人心寒。”
波旬若有所思,苦笑一声:“待我灭了悉达多,定会好好补偿那些被我误伤之人,只是在这节骨眼上,波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这苦衷,夫人可懂?”
长生微笑着点点头,她向来不会对魔王的决策指手划脚,在她眼中,波旬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善恶,在漆黑的世界独自探路的孩子。而她要做的,便是借给他一只手,一只永远也不会松开的手,牵着他穿过黑暗,找到属于他的光明世界。
“魔王,时候不早了,长生先行告退。接下来必有一场苦战,往夫君珍重,大业早成。”长生退回座下,俯首拜别魔王。待轻移莲步出了宫门,便缓缓消失在夜色之中。
波旬看着天边一抹微亮,捏捏眉心伸了个懒腰,转身披上一件红袍,也朝着他那指点江山的魔宫飞去。
一场大战,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