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解放那阵子，也许是因为经过冬学和夜校的扫盲，许多从来不认识自己名字的庄稼人出于对文字的新鲜感，爱玩儿一种文字游戏——画个老鳖，写上一个人的名字，相互逗趣儿。几个人说着闲话时，蹇德全手持粉笔不停地在桌面上随意写着画着。忽然灵机一动，抬眼望了一眼对面的田英华，微笑着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圆圈儿，接着添上头尾和四足，一幅简笔画——老鳖就画成了。一下子现场五双目光都被吸引聚焦过来。接着，蹇德全用红粉笔在椭圆圈内飞快地写上“田英华”三个字。对面的田英华虽然识字不多，但是自己的名字还是认得的，而且一个人对自己的名字每每也是最敏感的，一见到自己的名字，慌忙吐了“你坏”两个字，伸出纤手几下抹掉了自己的名字。那边田立中也早已画好了一只老鳖，在里面写上了“田英华”。田英华一见，慌忙又去抹。蹇德全见状，略一思忖，重新写上她的名字，只是把“英”字换成个同音的“莺”字。田英华刚要伸手去抹，发现不是自己的名字，便愣了一下，缩回了手。但是当看见蹇德全诡谲得意的笑容时，才恍然大悟，忙伸手连字带画抹个干净，同时脸上显露出歆羡神往的表情。那边田立中又画好写好了，把“英”字换成“鹰”字。田英华伸手抹去。那两位先生搜肠刮肚各逞才气，接着又有“缨”、“樱”、“婴”、“鹦”、“璎”、“瑛”，随后又有“划”、“滑”、“桦”、“骅”等同音字先后出现。田英华由于有了经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字就抹，见画就擦。就这样忙乱地左抹右擦，田英华早已是粉面飞霞、秀目迷离、燕语呢喃、娇喘咻咻了。两位嫂子倒是清闲，她们的芳名一次也没有在那两位先生笔下出现过，于是便手托香腮在灯影里静静地观赏着这场美妙的西洋景。
田明理和吉祥来到这嬉戏的教室里，这两个小不点儿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到几个大人们的戏谑嬉闹的热情和兴味。田明理发现，此刻，橘黄的灯光下，众星拱月中的田英华真是秀色可餐呢：那飞满红霞巧笑倩兮的丰润白嫩的脸蛋儿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碰破绽出水来；那顾盼神飞星光点点的秀目不时地闪烁迸射出诱人的火花。看她就直觉得像是一只熟透了的蜜桃和甜杏，招惹人忍不住想一口吞下；而那迸射火花的秀目则更像是在鼓舞着人们勇敢地去探手采摘。那两位先生，还在不遗余力地挑逗着，未必他们也像孩子们那样口馋吗？田明理觉得俗不忍视，便拉着吉祥转身走了出去。两个人默默走着。田明理心里不觉又想起白兰芝来——白兰芝才是真的好看真的秀美呢！她清秀、典雅，她冰骨雪肌、冰清玉洁，她超凡脱俗，她是空谷幽兰，她是仙山灵芝，我们俩是发自心底的相惜相怜相慕相爱。可是，白兰芝，你在做什么呢？你怎么不来读书了呢？你不是说要跟俺一块儿读书的吗？
田英华，原名田月华，是瓦房院后面田明珍的女儿，自幼许配河东常家。后来拒不愿嫁。及至嫁到河东挨了几回笞楚训诫之后，方知身为常家妇，乃安身立命、相夫教子。后来儿孙满堂，晚景尚佳。
早晨醒来，田明理睁不开眼睛，用手一摸，双眼都被毛眵糊疙疤住了。连忙估摸着穿好衣裳，爬下床来，眯缝着眼摸到锅屋，摸向灶门口儿。理娘见状吃惊地询问着跟到灶门口，从灶膛里拉出煨罐子，捞出洗脸袱子，稍微拧拧，便趁热湿漉漉地捂上儿子的双眼。捂了一会儿，润湿了毛眵糊疙疤，又轻轻地擦拭干净。明理睁开眼睛，两眼布满了红红的血丝。理娘吃惊道：“理儿害眼了！”田明理使劲眨巴眨巴几下，稍微有点儿痒有点儿硌，便说：“没事儿，慢慢就好了。”吃完饭，上学去了。
田明理来到座位刚坐下，田明芝扭头盯着他的眼睛惊奇地说道：
“怎么啦？害眼了？”田明理点点头。
“那你一定是看了不该看的什么了！”田明芝认真地说。
“哈，你胡说什么！哪个不害眼！”田明理不信，驳斥道。田明理口虽如此说，心里却也在打鼓：俗话说的往往都是言之有据的呢！那么自己真的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了吗？想了一阵，没有。那昨儿个黑来看到的那几个人在嬉闹，算吗？不应该算，恁多人都在嘛。噢，还有，是跟五叔吉祥一块儿的，他都没有害眼呢！看来，害眼是看了不该看的什么东西的说法是没有道理的。想到这里，眼睛又不舒服起来，有点儿痒，有点硌硌歪歪的。于是抬手揉揉，很解痒，可是感觉更硌得慌了，还有点儿热辣辣的疼呢，而且眼里也充满了泪水，于是忙抬起棉袄袖子擦干了。还好，不甚影响看黑板，只是眼睛不舒服，有点儿影响精力集中，上课还能够坚持进行。
下课了，同学们一窝蜂儿地涌出教室，田明芝和田明理还留在各自的座位上。田明芝悄声问田明理道：
“您家有人病了，求神吗？”田明理认真地点点头，回答说：
“俺大娘天天烧香磕头，如果谁病了，大娘就叨念祷告，求‘大仙姑’和‘祖宗老家前’保佑。还有，每回病了，大娘都叮嘱要想着‘病要好了’，那么想着想着，果不其然就好了。”接着又反问道：“您家呢？”
“俺家信耶稣，有病就祷告，万能的主就会解救俺。”田明芝回答后，接着低声唱起了《耶稣歌》：“耶稣耶稣，谁信谁有福……”唱完了又问田明理：“您家也信耶稣吗？”田明理回答说：
“俺家不信耶稣。俺家大仙姑说，俺家只准信她，还不准在外面到处说她的名字。”
“噢，那您回家让您大娘替您在大仙姑和老家前跟前好好祷告祷告，您看您眼睛好红哟！俺回家让俺娘在主跟前也替您祷告祷告。”田明芝关切地说。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