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节出生的皇长孙元霄,只带了身边最没主见的小太监小陀螺便上路闯荡江湖了,并不是他没有武艺高强的亲信侍卫,只是他那心腹侍卫原则性太强、忠君不二,要是发现他有私自出走的想法,一定立马报告皇爷爷,片刻不耽误。他本想要不就单骑走江湖,可一想到洗衣梳头这些琐事实在太有难度,便产生了带走贴身小太监的想法,幸好自古宦官无节操,小太监被他几句哄便毅然决然地上了贼船。
在宫里时,长孙殿下常听别人评价自己文武双全,但他自小熟知“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从没打算因这些褒扬之辞而停下追求进步的脚步。他觉得自己身为天潢贵胄,接受的是全天底下最为精英的教育,比别人多点长进是应该的,完全没有值得为此自满的理由。这话表明,他在内心里,确实认为自己在见识及武功上都要比同龄人长进些,他想,凭大学士们教他的那些经纶道理和大将军们点拨的武功,他一定能像皇爷爷当年一样,在江湖上搏出个“侠王”的称号,虽然未被封王,不能说是“侠王”,但得到点侠名光耀门楣也是极好的。
按理,朝堂和江湖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居庙堂之高的和处江湖之远的一般很少抬眼去望对方的世界,自然也更谈不上向往。但本朝却有些特别。当今天子登基即位以前,是先帝众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因为自小不受关注,在正事上没什么施展机会,便干脆乐得逍遥,离宫开府以后便混迹江湖去了,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向明争暗斗的众亲兄弟表明自己无意夺嫡的心迹。可世事就是这么兜兜转转无法逆料,当年那一群意气风发的兄弟,你争我夺到最后死的死疯的疯废的废,连带着朝野上下的官员也是杀的杀贬的贬斥的斥,换了一拨又一拨。等到风波平静下来,却不是因为最终决出了胜者,而是因为擂台上已经没有了人。
据说先帝曾在朝堂上问,在京城的皇子还剩几个?意思是,我的儿子里可以继承大统的还有几个。
官员据实回答,皇上的十二位皇子里,现在京城的还剩两位,一位是皇长子,一位是皇十二子。
先帝听后戚戚然,说道,一个平庸无能,一个尚在襁褓,难道我朝真要后继无人了吗?
官员接着启奏,说,陛下刚刚问的是在京城的皇子还剩几位,臣据实以答,但陛下其实还有一位皇子,只是素来云游四方,眼下不在京城。
先帝听了一时竟有些错愕,记不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文武百官也是被这么一提才恍然想起还有一位始终置身方外的七皇子元灏,即使有些人还记得他,也从没想过他能有什么政治价值,在他们眼里,这位七皇子自甘堕落于江湖,比被废的诸皇子还不如。
所幸,关于这个皇子的江湖故事,文武百官里竟有人知道,尤其是品级低一些的文官和武官,在他们口中,这位皇子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故事是老百姓们都津津乐道的。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皇子行走江湖的趣闻搜肠刮肚地抖了个底朝天,讲到一些有趣之处,先帝听了竟能笑出声来。看着龙颜如此开怀,久雨逢霁,百官们深恨自己当初没有经常走进市井茶馆贴近群众。但凡有点眼色的都能看出,风向马上就要变了,只是这一回的峰回路转,没人敢居功自取,一切更像是天意。没人能料到,一位如假包换的皇子,最终会凭借在江湖上的默默耕耘而登上至尊宝座,这或许就是圣贤书上所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在现实中的应验吧,基于对这一点的认识以及若干年来夺嫡风波中众多的前车之鉴,本朝的官员们纷纷不想再折腾权术了,都甘愿安心做颗老实的螺丝钉,为国泰民安做点力所能及的小贡献,也正因如此,先帝退位新皇登基以后,吏治一下比前几朝清明了许多,这又是让人始料未及的。
我们人见人夸的皇长孙殿下从小听着他皇爷爷的英雄事迹长大,甚至有不少是外人不得而知、来自他皇爷爷的第一手秘辛,他早已对那异彩纷呈豪气干云的江湖世界充满向往。今年是他的元服之年,过了正月十五元霄节生辰,他就不再是少年而是成人了。为了纪念这最后的少年时光,皇长孙殿下特意为今年的新春宴饮准备了个节目,他身着耀眼夺目的吉服,带领着一干同样身着锦绣战袍的少年士兵,在气势雄浑的军乐伴奏下,演绎了一出气象万千的“小破阵舞”。虽说武舞的少年们面孔仍颇稚嫩,但眼神无不坚毅,他们矫捷铿锵的动作,配上慷慨激昂的舞乐,引得在场之人无不激动。宾客中年纪小一些的子弟,有的竟按捺不住跟着手舞足蹈起来。一曲舞罢,当今圣上龙颜大悦,大约是被自己孙子撩得技痒,他竟当场邀请木老王爷和他一起即兴来了一支双人剑舞。两人都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一支剑舞酣畅淋漓,懂行的惊叹于其中的风云色变,不懂行的沉醉于姿态的洒脱浏漓,而我们的皇长孙看到的则是江湖知己的默契无间,或许就是此时此刻在他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使他在不久之后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他期望自己也像皇爷爷一样,能有木老王爷这么一位江湖知己、生死至交,携手天涯。
十五岁元服的典礼不可谓不隆重,虽然排场并没有多奢华,但观礼的人着实不少。在礼官的唱导中,典礼一如仪轨进行得很顺利,人人纷纷赞叹皇长孙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仪态庄重、少有威仪。诸如祭祀礼仪一类皇家功课,元霄一向做得很好,因为他从小被教导这是皇家的职责所在。今天元服典礼的各种繁杂程序对他而言早已是烂熟于胸,做起来自然有条不紊,但其实一边行礼,他的心已经在想另一件事了:行冠礼后作为成年皇子,便可以自由出宫了。
宫廷外的世界他已经向往很久很久了。
当晚,元霄和母妃一起用了斋膳,斋膳后,母子二人对着整理出来的长长的贺礼清单哑然失笑。由于皇长孙的生辰和前太子的忌日为同一日,皇长孙此前的一十四个生辰从来没有举行过庆贺也从未收到过贺礼,今年因为是元服之年,由礼部主办了第一个生辰庆典,前来祝贺的宗亲和官员络绎不绝,送的贺礼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元霄对照着清单,捡了几样自己感兴趣的把玩了下。
“还是皇爷爷和皇叔祖懂我。”元霄说。
“皇爷爷送你的软猬甲可是众多王子皇孙中的独一份。皇叔祖送的是什么?”
“是一把匕首,号称削铁如泥。”元霄说着比划了一下。
“云南木王府呢?”太子太妃问。
“礼单上说是滋补丹药两瓶……咦,我找找。”
废了好半天劲,总算从一堆礼盒里找出了那个小小的丹药盒,打开一看,有两个不如巴掌大的瓷瓶,一瓶蓝色,一瓶棕色,上面什么标签也无。元霄把瓶子递给母妃,太子太妃打开棕色的瓶子,凑到鼻前闻了闻,这气味她再熟悉不过。当年皇太子便一直是靠这种丹药续着命。
“这是’回生续命丹’,虽说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对重病重伤之人却是不可多得的保命良药,使用得宜说不定能把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太子太妃说道。
她又打开了蓝色那瓶,闻起来像是妇人用的香粉味道,但又有所不同,她仔细瞧了瞧,发现瓶内有条卷成卷的小纸条,她仔细地把小纸条倒在掌心,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娟秀小楷写着“内服驱毒,外焚驱虫”。
“这大约是传说中的驱毒丹了,内服可以解毒,外用可以避免毒物靠近。我也没用过,只是听你父王说,在他们行军途中夜宿蟑瘴之地时颇为管用。”
元霄听了以后极为欢喜,心说木王府果然是武林世家,送的这些东西在行走江湖时那可都能派上大用场。他兴奋了一阵,忽的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道:“母妃,您没给孩儿准备生辰礼物吗?”
太子太妃听了,掩嘴一笑,说道:“礼物早就在这儿了,只是和那些稀奇宝物相比,怕你瞧不上,我原打算如你不跟我讨,我也就不给你了。”
元霄听了,一屁股坐到母妃脚边,像小时候撒娇一样把头枕在母妃膝上,说道:“什么样的礼物也比不上母妃的礼物,我听说,皇叔们的孩子都是由奶娘丫鬟带大,而我是由母妃亲自抱持养育长大的,母妃不畏寒暑,不惮劬劳,不辞辛苦,母妃的教养和深恩,又岂是外人的区区礼物就可以相比的。孩儿只愿娘亲能永远陪伴孩儿,什么礼物都不重要。”
太子太妃被元霄这一出逗得十分开怀,说道:“嘴甜如斯,看来娘亲以后不用担心你讨媳妇儿的事了。”
元霄有些尴尬,只好说:“孩儿…孩儿尚且年幼……”
太子太妃笑不可扼,说道:“行过冠礼就是成人,娶妻生子天经地义。更何况你父王这一支只有你一条血脉,想必你皇爷爷比母妃还要着急此事,据说近日便会有礼部官员送画册过来……”
元霄听到此处讶异了,他开始琢磨一件事:有了妻儿如何闯荡江湖?太子太妃后面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当他还在愣神中,一支短笛伸到了自己眼前,他回过神来,只听母妃缓缓说道:“这样的竹笛一共有两支,一支在这儿,一支想必已经传到木老王爷的孙辈手上了。你大概听过木老王爷那个了不起的孙儿吧,就是号称’武林清贵公子’那位?这是当年你父王亲手所做,用一段好竹做了两支短笛,这一支是下半段,你木家大哥手上拿的是上半段,因此两段短笛极为相似却又不同,原本是想作为信物用……如今是派不上这用场了。或许没有什么实际的功用,但母妃希望能由你好好保存。”
元霄从母妃手中接过短笛,他一路摩挲着它走回了寝殿。他的思绪飘了很远,他想到,云南木家也是个奇特的存在,在皇爷爷闯荡江湖的年月里,所结交的人中唯一能称得上权贵的只有云南藩王木王爷。木家祖上一直是武林世家,因为辅助开国有功,本朝开国时被封为藩王镇守一方,然而木家似乎并未因为一朝煊赫而改弦易辙。皇帝封他做云南藩王,他便欣然举家迁徙,乐得偏安一隅,除了偶尔祭祀典礼被拉来京城捧个人场,在黄河泛滥或是三年大旱时捧个钱场,木家仍像籍籍无名的武林世家一样,从不对朝廷的举动发表半句感言。在京城的官员中流传有这样一个说法,说是云南木王府内的教书先生从不教授四书五经,木家子弟的启蒙教材就是武功典籍,益智玩具就是十八般兵器。他们是在嘲笑木家人的胸无大志,但这何尝又不是一件好事呢?或许正是这样的家风,让当年的木小王爷能与今上十分投契,最后结为生死至交吧。
元霄一夜无眠,他心知,此生一定要闯荡一次江湖才不算白活。可是,他从小到大从未踏出过过宫门半步,从未离开过宫殿楼阁奴仆成群的生活半日,就算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也不知四方在哪儿,应往何处去?他思来想去没有半点头绪,既觉得应该先做万全的准备,又觉得事不宜迟迟恐生变。在他纷繁复杂矛盾冲突的思绪里,忽有一句话浮现脑海——“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也”,他记起这是《为学》里的一句话,这篇故事说的是西蜀偏远之地有两个和尚,一个穷和尚,一个富和尚,两个和尚都想下南海。富和尚问穷和尚,你想凭借什么去?穷和尚回答说,一瓶一钵足矣。富和尚嘲笑他说,我多年来一直想雇船南下,尚且没能做到,更不用说你了!结果,过了两年,穷和尚从南海回来了,去拜访富和尚,富和尚仍然尚在准备,未能成行。
想到此处,元霄翻身起床,如果说一瓶一钵足矣,那他现在何止“一瓶一钵”。
他摸黑穿上了软猬甲,又把匕首、丹药和短笛都贴身带上,往锦囊里随意收拾了些细软作为盘缠,决意明早宫门一开便行出宫,当然,他没跟任何人透露过他的打算是一去不返,包括贴身的侍卫和太监。总之,等木已成舟船到桥头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人一剑足矣,元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