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色十分暗淡,木子婴悄然离开客栈时已临近子时,万家灯火早已随着人们的安睡而熄灭,白家的围墙外漆黑一片,她按白天数好的步数沿着围墙走到了标记的地方,吹亮火折子查验了一遍记号没错,便将火折子小心地收了起来,施展轻功一跃上了墙头。
白府宅院颇大,院内零星点着些灯火,她仔细瞧了瞧自己所在的这片角落,半丝灯光也无,好似被人遗弃似得。她跃下墙头,脚踩在一片又厚又松软的树叶上,所有的迹象都显示这片宅院偏僻孤寂,久无人住。她仍不敢掉以轻心,警觉地朝前缓缓行进,走出不多远她心中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行进迂回的路线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又往前走了一段,她发觉了问题所在,看似自己一直在朝宅院的中央前进,其实并没能接近中央半分,就好像陷入了一个迷宫,有时觉得自己离目标近了一点,但片刻之后就会偏离目标越来越远。意识到这一点,木子婴又惊又喜,这种巧思像极了她小时候用来捉弄堂兄的迷宫花园,只可惜年头太久,她不太记得其中的细节了。
既已知道是个迷宫,接下来往前走时她便多了些心眼。第一圈,她小心翼翼地沿着看似有机会的路线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留心观察记忆,果不其然,设计者设定的路线是一个圈,沿着看似生路的路线走最终只会回到原点。木子婴心中暗叹了一声“慈悲”,像是木家的家风。尽管他人有意侵犯在先,但只要懂得知难而退,便全人一条生路。
但这只是最初警告,木子婴心中知道,走完第一圈发现这个蹊跷的人,有一些或许会知难而退,但另一些则会变本加厉,他们会继续不断地变换新的走法,试图找出迷宫的破绽,而一旦他们开始这么做,便可能走入陷入陷阱或触动警报。
木子婴蓦地想起,当初设迷宫给木子渊下马威虽说是自己的主意,但最终的操刀人其实是韩月辰,当时木子婴画了个草图,跟韩月辰说了说自己迷宫的主意,结果被韩月辰嘲笑了一番,说她的设计太过单蠢,以她堂兄木子渊的身手,估计施展个轻功就把这几道花墙给越过去了。估计是被木子婴挑起了好奇心,又或许是他本来也想考验考验木子渊的本事,最终韩月辰挑起了做迷宫的大任,这个迷宫最终成功地把木子渊挡了一时半刻,但木子渊最终得以成功地走出迷宫,并不是因为他破解了玄机,而是因为他发现了木子婴怕自己迷路在迷宫里给自己留下的记号——每隔三不五步一株草珊瑚。
木子婴想起韩月辰的一番理论——“迷宫虽是迷人的眼睛,更是迷人的心。”因此,木子婴晓得,越是勇猛激进的破解法,遭遇的报复也越为激烈,最终的解迷机关一定是在眼睛和心灵都最不在意的地方。只可惜夜色作碍,她甚至都无法将周围瞧个清楚,更别提什么最不起眼的细节了。她敢打赌,如果当初堂兄木子渊是在夜晚时分走进迷阵,他未必就能发现灌木丛下那株不起眼的草珊瑚。
一方面本着对迷宫作者——也就是她堂兄——的尊重,一方面她也想要挑战一下迷宫的难度——与堂兄礼尚往来,木子婴决定沿着迷宫再走上几圈,细细地体会一下。反正这种深布迷阵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出现,估计她就是走到天亮也不会碰上一个大活人。
她沿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路线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记忆,把但凡她在夜色下能辨识出的花草树木、山石水塘统统记在脑海里。大约是走到了第四圈还是第五圈上,在她几乎要放弃警觉的时候,前方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木子婴立马站定,侧耳倾听,前方来人应该只有一人而且不会武功,脚步声虽仓促但并不慌乱,似乎每小跑一阵便要停下来喘息一阵,并且这人并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她猜测来的人是这白府里的女眷,并且对这迷宫所知甚详。木子婴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到一个可以藏身的所在,她想看看这匆忙跑来的人是谁,会不会知道关于自己堂兄的某些蹊跷?
脚步声慢慢地近了,但越靠近自己,这脚步就显得越为迟疑,木子婴简直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有穿墙视物的本领,好似知道有个人正躲在此处似得。来人似乎站定了,不再移动脚步,只是微微喘着气。木子婴觉得自己暴露了,按理她应该逃,但对方似乎不打算有进一步的行动,这让她觉得有些蹊跷,是该出去看看?或是按兵不动?或是即刻逃离?她觉得不论选哪一个都会让自己日后后悔。僵持的时间过得很慢,她听着对方从呼吸急促到慢慢平缓下来,脑中闪过的念头比平日里一个月的还多。终于,对方的呼吸归于平缓,木子婴心想,这该是多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人,跑这么一段路就喘了个半天,她不禁笑了笑,决定按兵不动,看看对方准备耍什么招。
忽得,一阵悠扬的乐声从那人止步之处响起,空灵悠远。
是埙的声音,木子婴心道。
中原之地很少有人懂得这种几近失传的古老乐器,倒是云南边陲至今还保存着一些,堂兄木子渊尤其喜爱。种种迹象显示,这处花园,这名匆忙跑来的女子,都与木子渊有着解不开的渊源。玩弄乐器木子婴并非好手,然而鉴赏音律她却是当仁不让的万里挑一。听了一会儿埙声,木子婴缓步踏出藏身之处,她见到一名窈窕的女子,静若处子地端坐在几条小路交汇处的圆石上,双手持埙吹奏。女子低垂着眉目,对木子婴的靠近不做任何反应,甚至都没有打算抬眼看一眼。木子婴在离女子三步远之处站定,静静等待她一曲吹完。
一曲终了,女子仍然没有抬眼,她旁若无人地将乐器用一个精致的锦缎包收好,站起身来,仍然是低垂着眉目缓缓地向木子婴靠近。一步,两步,三步,她与木子婴的距离越来越近,在相隔一臂之长时,木子婴忍不住出声提醒:“姑娘,再往前就撞上了。”
姑娘微微一愣,接着又往前踏了一小步,木子婴几欲后退,这时却见吹埙的女子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上木子婴的脸颊,木子婴微微一惊,随即想到点儿什么,她仔细地观察对方的眼睛,却未见任何异样。女子用双手轻柔的抚过木子婴的五官,脸上神色悲喜难辨,她拉起木子婴的手,用手指在手心轻轻写了一个“章”字,木子婴会意,取出随身携带的茶花印章,女子将雕刻的图案用手仔细地摸了一遍,又将木章凑到鼻前闻了闻,随后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到木子婴手里,又用手在上面轻拍两下,示意她将之收好。
“你的眼睛看不见?”木子婴轻声问。
女子点了点头。
“也不能说话?”木子婴又问。
女子又点了点头。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女子拉起木子婴的一只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白洛”二字。
“白梅落雪”……“白洛”。
“原来是二小姐。”
白洛点了点头。
“二小姐可认得家兄子渊?”
白洛显得有些踟躇,她不再表示什么,只是又拍了拍交到木子婴手中的布包,然后挥了挥手示意木子婴离去。
“如此,多谢二小姐,后会有期。”虽知对方看不见,木子婴仍然十分恭敬地向白洛作了一揖,随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白府的这一方庭院。
白洛久久地站立原地,一行清泪滚落,弱柳般的身姿伫立在春寒料峭的夜色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清滋味。
木子婴回到客栈,掏出火折点亮油灯,取出白家二小姐交给她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还有一层布包,里面的这一层布,木子婴单靠触觉就知道是木家自己织造的棉布“不着丝”,她内心有些激动,将布包里的大大小小仔细地倒了出来,里面装的有一粒草珊瑚的种子,一张薄纸上书“三月十七白家有难望护周全诸葛昭彰”。“诸葛昭彰”是江湖上给的外号,真名叫诸葛良明,其人恶名昭彰,故而有了“诸葛昭彰”这个讽刺性的外号。另有一张旧纸卷成细条塞在一个袖珍的竹筒之内,甫一打开竹筒木子婴便嗅到了一种熟悉又好闻的香味——很熟悉的一种剧毒——幸好自己是免疫的,但对这世间的其他人而言,如果不能及时服下解药,必将迎来死路一条,由此可见,在他堂兄看来这张旧纸有多么重要,重要到他认为如果看到上面内容的不是木子婴本人,那就都该死去。木子婴识得要紧,将旧纸上的内容深深地记忆在了脑海里,又将旧纸卷成小条放回了袖珍竹筒内。做完了这些,她将自己简单拾掇了一下,便上床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