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莎在为14岁生日独自庆祝,她吹灭不存在的蜡烛,双手合十。浓密的睫毛在闭上的眼上抖动几下,睁眼时只见抿嘴一笑,红晕染上白皙的双颊。公墓前的土地呈肥沃的黑色,铺满深棕杂淡黄的落叶,秋风偶尔带来凉爽和鸟儿叽喳,泉水潺潺打出泡泡,灵动地为之伴奏。
她捶捶发麻的双膝,起身时一个趔趄。
“Ailsa快14了吧?这次支援回去,正好领了军饷设几桌宴大家一起为你庆生!”
“设什么宴,太官方气,你是庆祝领饷还是庆祝生日?边去,我们的小公主可不能有半点委屈!”
“Ailsa你路上想想要吃什么、玩什么,哥哥姐姐们带你。”
“哥哥姐姐?你也忒不要脸了,叔叔差不多。”
“是是是,Ailsa你想好了就告诉我,保证马不停蹄地为你准备!烧烤如何?”
“那是你自己喜欢的吧?”
艾尔莎眨眨泛着水雾的眼睛,向泉边走去。她一只脚试探地踩在斜坡上,另一只缓缓向前移了一些,定在稍后的地方,捧起一抨清泉向脸上拍。水啪嗒啪嗒地落在枯叶上,她胡乱抹了几把,正要起身却被尴尬的站位拌得步伐错乱。
她的视线定格在一只血淋淋的手上,视线上移,一个人背靠淡香的柏树,左臂圈膝,破碎衣衫被血色染红,有些地方还有皱成一团的凝块嵌入伤口,他的右袖空荡地瘪塌肩边。这人一动不动,瘦骨嶙峋的模样看上去像带着一点血肉的枯骨,微睁的眼无神地凝视艾尔莎。艾尔莎看清他的一刹伸出利爪,盯了他一会儿。见他没反应,艾尔莎才谨慎地靠近。那人似乎感觉到有人接近,右袖处因为摩擦晃荡几下,沙哑的嗓音在喉部凝块限制下飘忽得几乎听不见:“水……”
“活人?”艾尔莎的利爪解除了,连忙跑到泉边,才发现没有器皿。她用手小心地捧水喂到那个人嘴边。那个人明显抬不了头,她迟疑一下,帮他倒入口中,掩住他的嘴,“等等我,我马上去找人!你别动弹,会出血。”她刚要走,那人的左手就抬了起来,扯住她的裙边,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呜着,唯一没被伤到的好看面庞上隐约可见两道泪痕。
“别……我不走,就在这里。”艾尔莎惊得全身一颤,但看了他一眼,还是心软了。
“走……?”那个人终于发出成形的音,艾尔莎在他身旁坐下,白净的右手放进他的手心,“我在这,你看,拉住我的手就走不了了。”他握了握那只略带冰凉的手,终于安分下来,呼吸轻缓柔和。
艾尔莎从腰间取下一只小巧的东西,上面挂着猫爪铃铛:“烟笛,烟笛!快来军队公墓!这里有人受了很重的伤!”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像一只摇响的银铃,或者鸣叫的百灵鸟。
“安心,他不会有事。”对面是懒散的优雅嗓音。
听到这么无厘头的话,艾尔莎却真如她所说般安心下来。这人的话从未错过,也不会错,“那我照顾他,你快来。”艾尔莎嘱咐了一声,听到应答,就挂断通讯。转眼发现那个人竟然已经睡着了,她小心试探着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他却攥得更紧。艾尔莎定神叹了一口气,只能保持不舒服的姿势坐着,撇了撇嘴,心道这个人真不客气。
“公子,遂及汝矣……”空池雨恍惚间听见,他不懂商语,听不明白。
他感觉有人在他身上摆弄什么,有时冰凉、有时发痒,他下意识用右手去挠,无果,又换左手,才刚抬手就被按下。醒来时在一间简朴的木屋里,他定定地对着木梁发呆。到了一个人端着木盆走进来时,他才看去:“谢谢。”
“公子不必谢烟笛。救公子一命的是公子今后的一名挚友,非烟笛。”
空池雨被她说得一愣,神色变化连带着冰冷的心活络几分,打量着她。这人一身素裙毫无点缀,肤色比重伤初愈的空池雨还苍白几分,黑发披肩,眸如深潭,面容清秀。奇怪的是,无论如何打量都能感受到她身周无形的威压。
“烟笛愚钝,无论几何竟不知如何使公子开心。”她弯腰擦拭空池雨身上的血渍,黑发扫得空池雨面庞发痒,他闻到一阵古檀木的淡雅香气,与这个人格格不入。她似乎意识到空池雨整张脸被她蒙上,神色颇为无奈,这才扑哧一笑拿起橱柜上一条发绳随意扎几下,湿毛巾就这么晾在空池雨身上,“就想,不如弹唱一曲。”
空池雨本该在这般嬉笑中烦躁的,可沉睡了好久,不知不觉被她的举动逗乐,不禁笑意浮现。
终究还是含着几分落寞。
“公子且听,无多日公子在此驻马为家,家中人甚多,热闹得烟笛都要羡慕了。”她看着他的面庞,似乎对他的情绪了然于胸,而且是背诵教科书那样的了然。她轻抚琴身,见空池雨的眸子不知何时有了几分生机,才提起裙摆,跪坐琴前。
汵汵琴音如同穿越千山万水而来,烟笛的眼中闪烁着月色的边缘,玉指起落。一袭素裙落地,而皎洁的月,从红镂窗中随流云映入室中,映得琴弦耀耀生辉。曲罢,烟笛也不起身,笑吟吟地注视空池雨。他眨眨眼,忽地也扑哧笑了,终于肯多说一句话:“这样的安慰方式,我生来第一次见。”
可那琴、那人如此了解他,了解到他不知所措,了解到深入他心,化解他执念。
了解到让他好奇。
木屋坐落得偏远,有一荷塘,到了不是时节的时候清风缭绕、水波婉转,景亦甚佳。空池雨旧伤未愈,烟笛是医师,便还是留着。两人同一院中,平日少言,相看一笑罢。烟笛爱琴、喜诗、懂画,时不时给他瞧瞧,还请了村中工匠为他修一只假手。实用性实在欠缺,只是黑铁花镂,甚是霸气。
她亲口说,什么报偿也不要。他当然不肯欠着别人,但她那不愿领报偿的心思,情真意切。
屋里有一木桌听闻不常用,都落了灰。空池雨自告奋勇清洗干净,本因惊地发现此木贵重、千金难求,打算帮不识珍奇的主人照料照料;谁料烟笛也自告奋勇,送上一桌家常。
时间长了,至少算知交好友,他也就不客气。她其余可圈可点,菜色少得可怜,这一桌又皆为他所好;他所好不多,皆在这张桌上。
他纵然一开始满心疑问,烟笛避而不答,渐渐地他习惯了一种模式:只要是这个人,做什么都不奇怪。
空池雨自幼打打杀杀,笔墨不沾,烟笛就在他早起时拉他谈诗论道,偶尔还论论闲书:比如哪个丫头惹人爱,哪个男人负心汉,那个女子狐狸精等等。谈论这些时她也是一脸正经,用熟练的梧火语说着熟练的商朝云水腔,亏她自己不觉得违和。
烟笛自称是到梧火学成回商易王朝,得知空池雨不会商语就手把手教他。商语多象形字,生动易懂;晨曦之域几国在不断来往同化中语言逐渐相似,加之空池雨悟性高记性好,没多久就会了个七七八八。又开始和烟笛谈闲书去了。
她三观清奇,有一日竟对书中一个大反派赞不绝口,连道太对她胃口,小脸红扑扑的。空池雨惊得把口中清茶呛到鼻尖,她才掩嘴说,善恶难辨,谁知那个无赖会不会扶老人过街。
好吧,三观清奇、脑洞也清奇。
空池雨想:你看这灾祸闯的,像好人吗?
谁料一语成谶。
空池雨知道她画景如现眼前,随她去看看,随她画画,不知涂抹了什么。平时他伤还没好全却什么都想学点,最后什么也没学会,懂了自知之明,嘴硬人非圣贤。
这几月远离尘嚣,本以为释怀,终究是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