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听不到小三子说什么,当然也不知道小三子不高兴,那声音里都带出了很大的怨气。她很高兴地另外搬了把小板凳儿坐在了周小花的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周小花翻绳儿玩。
可周小花不是聋子。小三子声音里的怨气,她可是听得真真儿的。
杨老头当然也听出来了,他脸色马上不好看了,当场就要发作。
周小花看一眼埋头烧火择菜的小三子,轻轻对杨老头摇了摇头。
她奇怪着呢。
小三子这个怨气,很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可她好像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惹到小三子的事儿啊?
不过,周小花仔细想想刚才小三子进来的时候她跟小哑巴都在做着的事儿,恍惚间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做了一回欺辱同伴,不尊重小哑巴把她当下人使唤的小纨绔了。
周小花做过别人眼里的村姑,也当过别人眼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头一世为了生计也从事过形形色色的职业,但因为都不怎么随大流,常常一身泥一身水的,一直不怎么受人的尊重,被人蔑视惯了,却还从来没尝试过接受这种带着仰望的仇视。
这种崭新的尝试令周小花有点哭笑不得。
陪着小哑巴玩了会儿翻绳儿,吃完了饭,小三子回他自己家歇着了,小哑巴白天玩得有些累,也睡着了,周小花赖在杨老头的炕头上不想离开。
家里五间的大房子,现在收拾了出来,杨老头跟俩孩子一人占了一间。
打住进来开始,虽然说周小花一直跟小哑巴一起住一铺炕上,没分开过,不过不妨碍杨老头这么收拾。他不舍得闺女受委屈。闺女愿意跟小哑巴一起住着,那就随她,他不反对。
看到周小花一脸的赖皮,杨老头拿她没办法,却也只好哄着:“小花这是怎么了?”
周小花指着自己个的脸:“爹,你说我长得是不是不好看啊?三哥咋不喜欢我,喜欢小哑巴啊?”她确实很纳闷啊,在她看来,她自己个长得虽然没有到粉妆玉琢,人见人爱的地步,可大家很多人看到了她也并没有象小三子这样仇视她的。怎么换了一个小三子,就这样了呢?
没有人对自己得不到别人的喜爱视而不见。周小花更不会。这孩子敏感着呢。
也可以这么说,自卑的孩子都敏感。
有杨老头在的时候,现在的周小花自然不自卑。她知道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有老头儿在后面给她撑着,出不了大问题。可不在老头面前的时候,周小花还是很不自信的。
杨老头听见闺女这么问,不爱听了:“我闺女怎么会不好看?好看着呢,谁都没有我闺女好看!爹没骗你!”
周小花看杨老头斩钉截铁地跟她赌咒发誓说她好看,她自己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好看不好看,其实周小花自己个是很清楚的。
她自己个的皮子怎么样,披了两世了,她怎么会不清楚?
她的脸平常看来是苹果脸,颧骨有点儿高。现在她还小,一张小脸儿两边挂上一坨自自然然的腮红,让她看起来可爱伶俐。她的鼻梁儿长得有点儿高,眉毛生得浓,尾端有点儿乱,下面是双内双的杏核眼,又让她看起来显得很是单纯。而乡野间随便乱跑晒出来的古铜色的皮肤,更让她带出来三分的憨厚。
象周小花这样的孩子,没有时下主流的双眼皮大眼睛,也没有酒窝跟樱桃小嘴儿,在乡间是很普通的,随便哪家,只要把孩子收拾齐整了,都有这样的小女孩儿。
周小花的相貌并不出众。
或者说,周小花的相貌从小到大就没出众过。她也只能称得上不丑而已。
假如小哑巴再长得胖点儿,眼睛没那么大了,眼白稍微少点儿,让她看起来正常些了,都比她周小花要好看许多。
这点儿自知之明,周小花还是有的。
可现在杨老头却说她长得好看,还谁都没有她长得好看,这哪可能呢?杨老头这么讲,只是因为她是老头儿的闺女,老头儿偏心她罢了。
不过这会儿杨老头的偏心也确实取悦了她。
人都是偏心的。
小三子觉得她周小花欺辱了小哑巴,不尊重她,心疼小哑巴,偏心于她。可杨老头原本就没把小哑巴放心上,只是因为周小花可怜那孩子才把她救了出来,还想法儿找人照顾她,又偏心于她周小花。周小花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她又不是人民币,人人能够都喜欢上她!
周小花想了半晌,跟杨老头道:“爹,其实小三子能这么想也是好事儿。他心疼小哑巴,若是把她交给他照顾,他自然而然就会照顾得很细心,不会疏忽她。我们即使不在跟前儿,也能放心了。我就是怕小三子的命理会对小哑巴有什么影响。”
杨老头见闺女这么懂事儿,很是高兴,也更心疼她了。
要不说他一辈子儿子闺女的不老少,单是记挂着这一个呢。孩子转世换了身子了,他还心心念念地,想方设法把孩子弄到他身边。这孩子本性就是个好的。
杨老头本来还打算这就带着小三子跟小哑巴去山城,给他寻条出路呢,这会儿也不着急了。
哼,你心疼小哑巴更甚于我闺女,我还看重你什么?你就带着小哑巴好好地在鹌鹑岭住着吧。若是几年以后我闺女还记着小哑巴,那就再把那孩子跟你接出来。记不着了,你就跟小哑巴一辈子在鹌鹑岭窝着吧。我会让你想出头都找不到出头的地儿!
杨老头拍拍闺女的脑袋,告诉周小花没事儿,小哑巴跟着她姓没跟着小三子姓,小哑巴算不上小三子的家人,照顾小哑巴只权当是小三子的工作,对小哑巴没什么影响,把周小花哄回去睡了。
小三子哪里知道自己个的这一个小举动,就把杨老头惹到了啊?多年后杨老头跟周小花给小哑巴找好了学校过来接他跟小哑巴,他慢慢长了些见识,才知道自己个差点儿被杨老头丢鹌鹑岭一辈子出不了头,摸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傻笑。
不过那个时候,他也成了两个孩子的爸爸,小哑巴已经成了他的媳妇儿,他倒没后悔过。
次日,杨老头就打点着行李准备离开了。
他觉得自己看见小三子宝贝小哑巴甚于周小花的样子就膈应。
眼不见为净。离开看不见了,随便小三子怎么宝贝小哑巴,他不在跟前了,随便怎么他都没意见。反正照这样子,小三子也不会忽视小哑巴,正相反,他还会待她很好。这就行了。
杨老头来鹌鹑岭本身就是来安置小哑巴的,两人并没带很多东西,收拾起来也简单。
把小哑巴交给小三子,周小花很放心。她只是很可惜他们家这修整得清爽干净的新家,也可惜她喊着小三子才平整出来准备种菜的菜地。只是她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也只好放下小哑巴的病情,跟杨老头出发去山城。
这一路上,没有小哑巴陪着跟她一起玩儿,每天听着“咣咣咣”的火车驶过轨道时候的撞击声,时间长得周小花都要以为她这一辈子就要在火车上面过了,倒了四五趟车,才终于又到了山城。
下了车闻着空气中熟悉的因为连天的阴雨天气继续不见晴天而散发出来的烂泥和烂草混合的繁杂气息,以及空气中因为这家那家因为炒辣子而传出来的冲人的味道儿,周小花跟杨老头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一路熟门熟路地做上公交车,回到了梨树湾。
队里属于他们爷俩的三间房子还好好地矗立在那儿,没塌没坏。篱笆院墙也都好好的,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来搞什么破坏。至于旁边那间本来用来看病的房子,当然也是好好的,甚至玻璃都没烂上一块儿。这在家家熊孩子不少的农村非常少见。不用说,这里就是经常有人过来照看的。
不光如此,他们家的那块菜地也被照料得很好。地里除了菜,几乎没有什么杂草。现在小白菜估计也就撒下种子个把来月儿,长得油嫩嫩地,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芫荽长了寸许长,也是嫩乎乎地,看这没吃,就让人感觉很香了。
周小花跟杨老头刚打开篱笆门进去,她只来得及隔着篱笆墙的缝隙看了隔壁的菜地一眼,胡家大家长,周小花头世未曾谋过面的公公就过来了,不等杨家爷俩开口,他就高兴地招呼:“我远远看着象你们,没想到还真的是。这真是太好了。”老头儿又指着菜园子道:“我怕你们回来了没菜吃,菜园子一直帮你们家种着。黄瓜腌得脆黄瓜,豇豆晒得干豇豆。茄子我们家吃了些,吃不完的也晒成了茄子干。都放我家放着呢。呆会儿我回去喊我儿子给你们家送过来。这个季节我怕自己家的菜也多忙不过来,只在你家地边儿上种了这两样,其他的栽了洋芋(土豆)。”
周小花转过篱笆墙,打菜园子的篱笆门上往里看,可不吗?那绿色的小苗儿才出来没多久,长得很好,正是土豆苗儿。
这个老公公是个厚道人儿。胡家一家,其实也是个厚道的人家。
他们家这么不遗余力地帮着杨老头和她,也是因为看到杨老头治好了她头世的老婆婆,让她成为了一个正常人,不再当瘸子罢了。人家这是记着他们家的恩情呢。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家人,周小花却在他们家呆不住。
象她头世遇到的婆媳问题,夫妻问题,她相信其他的夫妻,婆媳,肯定也都或多或少地遇到过。人家都能好好地应对过了,为什么她要直接撂手丢开,不去面对?
这会儿,即使周小花要掩耳盗铃,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胆子是很小的。连这一点儿的挫折跟磨难都不想面对,也活该她半世蹉跎,生活困苦不得幸福了。
周小花看着胡老头儿,思绪起伏,久久都平静不下来,心头五味杂陈,苦涩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