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头跟周小花爷俩顺着河套,溜溜达达地,不一会儿就到了夏家了。说到底,三里地也没多远。
杨姥爷杨姥娘这会还住的村南的老房子,就三间。
有时候周小花都很疑惑,三间的老房子,当初杨姥爷是怎么安排的孩子们?晚上睡觉几个舅舅姨妈是怎么住的?
杨姥爷家的孩子有点多,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杨家大舅灾荒年生病,饿死了。
而杨家其余六个孩子全部活下来了。
杨家周小花大姨妈吃亏在不识字。本来县里食品厂招工,杨大姨各方面条件都合适,已经进厂工作了五年多了,厂里精简员工,杨大姨大字不识,就被刷了下来。周小花当年没奶吃,得亏杨大姨在食品厂,时不时给杨大会带点厂里不要的芋头尾巴回来,杨大会煮了芋头尾巴,能吃的喂了周小花,周小花才长大了。前世是这样的。这一世杨大会也是这么讲。但有杨老头在,即使没有杨大姨的芋头尾巴,周小花也饿不死。不过,周小花领情。人杨大姨生怕小花养不活,这一世照样送了不少芋头尾巴过来。
杨二舅年纪比两个弟弟都大,婚姻却始终是个麻烦事。早年杨姥爷给他看了一门亲,他自己个看不上,看上了十几里地之外家里就一个独女的闺女,可人家坚持要他上门,他又不愿意。拖拖拉拉地,他年纪慢慢就大了,他看好的亲事也黄了,成了个光棍。
杨家三舅跟杨姥爷一个模子出来的一样,都是长脸,大高个。只不过他不象杨姥爷一样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不笑的时候面相很威严。他一天到晚笑嘻嘻地,脾气非常好。逢年过节办招待,北方很多人家都是男人招呼客人,女人做饭做菜忙活,他家却相反。三舅妈炕上坐着抽着大烟袋陪客,杨三舅在地下烧火做饭的支应。他家的大弟比周小花小一岁。杨三舅现在住在杨姥爷家前面。他们家四间房。这是当初杨姥爷给杨大舅准备的,结果杨大舅没用上,杨二舅没说上媳妇,就先给杨三舅住着了。
杨小姨嫁了当初下乡过来的知青,知青回城的时候她也跟着过去了,现在在东北。
杨小舅个子没杨三舅高,却也没矮多少。人杨家的基因在这管着呢,杨姥爷个儿就高,一米八二的一个大汉,杨姥娘也有一米七多,杨家的人他想矮也矮不了啊。关键杨小舅脸象杨姥娘,很秀气,就让他显得不象杨三舅那么魁梧。这会他刚结婚没多久。他们家住在夏家村最东头,也是四间房。杨小舅家的房子起了没多久,满打满算才一年,就为了杨小舅结婚才准备的。
农村很多人家都象杨姥爷家一样,儿子结婚就给准备一套新房。有钱的家里房起的好些,红砖绿瓦样样齐备。没钱的买不起砖瓦,就用黄泥巴做泥坯,自己个烧点泥砖,屋顶上铺一层茅草,盖一层茅草,照样能建起几间婚房给儿子住。就比如杨姥爷家,杨三舅住的茅草泥坯房,杨四舅就住的大红砖房。这都要看当年自己家的物质条件。
很多人家也跟杨姥爷一样,老人住破旧低矮的老房子,新人住崭新亮堂的新房子。人老一辈的都顾着自己个的儿孙,舍不得他们受苦,宁愿自己个憋屈着点。说起来,象周爷爷周奶奶这样的,确实万中无一。
杨老头把周小花送到杨姥爷住的这条胡同东边附近人家堆的草垛那里,就不愿意跟周小花往过走了。他岁数在这里,打小花这儿论辈,见了杨姥爷偏得喊人一声“叔”,他岂会愿意?
周小花知道杨老头的拗脾气,也不勉强他。
自己个继续溜达着往前走,到了杨三舅门口,周小花回头看到杨老头缩回了头,躲在了两个草垛之间,蹲下去,吹不到风了,她这才绕过杨三舅家,到了杨姥爷门口。
杨姥爷家的大门虚掩着。周小花在门上使劲锤了两下,让杨姥爷知道外边来人了,推开杨姥爷家的大门。
“谁呀?进来,不用敲。”说话的是杨姥爷。
老爷子正在大门的过道里搓麻绳,看到外孙女周小花,高兴得眼睛弯了起来,招呼道:“吆,是小花呀。”他把手里的麻放回理好的麻堆里,麻绳也没管了,站起来掰着门板往外面看了看,问周小花:“就你一个人来的?”一面说,老人顺手把周小花手里提着的用油纸包起来的兔子肉放到了过道旁边堆的柴禾垛上,一面抓住周小花的手,一只手一只握在手心,给她把手捂上了。
很多人家都跟杨姥爷家一样,大门这里做了个过道,两边用砖石砌一溜,好归置些农具,架子车之类。周小花家也有。她家的过道垒得没杨姥爷家宽,放了一辆木架子独轮车就啥也放不下了,只在墙壁上钉了几个木钉子,挂锄头镰刀用。这些经常要用到的东西都是不能经常沾水的,更不能在水里泡着。归根结底,就是农村并不是任何一家人都有专门盛放农具的房间,就象周爷爷周奶奶家跟杨老头家,很多人家房子住起来是不宽裕的。杨姥爷家跟周小花家就属于住房不宽裕的一类。所以,周超家跟杨姥爷家门楼这里都有过道,周爷爷周奶奶家没有,杨老头家也没有。
“不是,我杨爸爸送我来的。”周小花笑嘻嘻地由着杨姥爷给她捂手。
其实她走了这一路,身上早运动热乎了,并不冷,兔肉先前也是杨老头拿着的,眼看到了才让她拿了过来,但她很享受杨姥爷给她的爱护。老人的手粗拉拉的,带着干活留下来的老茧,却让人感觉异常温暖。
杨姥爷听到周小花不是一个人来的,就放心了。
杨老头的脾气,人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也多少知道,他就没管了。他现在的心思全在小花身上。具体地说,他是担心自己个的二闺女杨大会。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呢,周小花一个小孩伢子,咋就一个人跑家来了?连个大人都没陪着?他倒不是说杨老头不是人。只是杨老头不算他们家的人不是?照往常,小花要来,至少也是闺女或者女婿陪着的。
“家里有啥事?”杨姥爷问外孙女。算算日子,闺女也该生了,难道是这事?所以,杨姥爷并不着急。
“我妈生小孩了。”
“噢。”杨姥爷彻底放心了,“欢喜了?什么时候的事?昨天?”
当地人管家里生孩子添丁叫“欢喜”。出门人家问:“家里欢喜了?”人就是问家里是不是生孩子了。这种叫法其实相当朴实,也相当写实。谁家生孩子是谁家高兴啊,可不是欢喜吗?
“嗯。昨天傍黑的时候。我爸在家待客,没空。我就来了。”
这爷俩声音都不小,屋里敞着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还不忘纳鞋底的杨姥娘也听见了,夸道:“听听这孩子的小嗓音!她人小,话说得却周全!象了他们老周家的人儿。”
说媒说媒,就是要靠说。周爷爷常年帮人说媒,四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靠的就是一个嘴巧,会说。人周奶奶虽然护嘴儿,拉出去一样快嘴儿,等闲人说不过她。周家人嘴甜,舌头巧,这是公认的。
可这话杨姥爷不爱听:“你拉倒吧!我就是个笨嘴拙舌的?”
杨姥娘被老伴逗乐了:“就你?一句话说出去,打不死个人儿!你能跟周家那俩口子比?”
也确实,杨姥爷性子直,说话一点儿都不知道拐弯。
杨姥爷被老伴鄙视了很不高兴:“我就不爱听你胡咧咧!不跟你讲了。”他把外孙女抱了起来,让周小花把两只手放他腋下暖着,一只手托孩子的屁股,一手摸孩子的脚:“鞋子咋打得这么湿?”
笑话不是?人周小花直接打河套过来的,一路踩的都是雪混着冰的河面,鞋子哪能一点都不湿?周小花穿的棉鞋,是她妈杨大会给她做的老棉鞋,鞋帮絮了棉花,保暖是保暖了,可鞋底儿上有大针眼子,一点两点的雪也不算什么,走路时间长了,雪水难免就要顺着针眼子沁到鞋子里去。
“烤烤!”周小花跟杨姥爷一点都不见外,直接指使老人。
“嗯。给小花烤烤!”杨姥爷应着,抱着孩子进了堂屋,拿了个小板凳安在灶前,给周小花坐着,棉鞋也给她脱了下来,拿着对着火烤着。
杨姥娘则让到了一边,继续纳着她的鞋底儿,问周小花:“是弟弟还是妹妹?”
“是妹妹。”
周小花不知道杨姥爷跟杨姥娘是不是也跟周小花家爷爷奶奶一样重男轻女,不过,从来自己家闺女就跟媳妇不一样。不管是外孙还是外孙女,反正都不会跟杨家姓,人都是姓周,是男是女也就无关杨家什么事儿。外孙女也好,外孙也好,也都是自己家闺女的孩子,对杨姥爷跟杨姥娘来说,也没多大的不同。
所以,知道闺女生孩子了,说了半天,杨姥娘这才问起孩子的性别。问过了,听周小花说了,杨姥爷啥都没说。杨姥娘神色却有些愣怔,道:“这下子,估计她奶奶又要闹了。”一闹,她闺女杨大会就要受委屈了。
周奶奶想要孙子,不想要孙女,杨家老俩口也知道。
周小花撇了撇嘴:“闹了!奶奶想把妹妹卖给人贩子!”
她可不想替周奶奶瞒着。告诉杨姥爷杨姥娘正好,她巴不得杨姥爷杨姥娘去周爷爷周奶奶家去闹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