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跟小三子讲,他以前干活的东家,杨地主是怎么怎么厚道,怎么怎么慈和,如果不是杨家,他那把老骨头早就不在了云云。他那个时候小,跟着金三根本还没受过苦,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不但如此,他还嫌老爷子啰嗦,经常一跑就出去半天,直到玩得饿了,要吃饭了才回来。
后来三爷爷去了,他被打狠了,心里委屈,就跑三爷爷坟上去,无比希望三爷爷能重新活回来,又回头来照顾他,不让他挨别的孩子的欺负,别人家的大人打他的时候,又象从前一样护着他。可这个梦想从来没被实现过。
打挨得多了,他也慢慢学会自己面对了,别的大人打了他,他回头寻到机会,找了那家的孩子就揍回去。大人再他,他就又再找了那家的孩子揍一回。那家的大人看他这么狠,就教自己家的孩子远着他。这是他能打的了的孩子。可还有许多的孩子他打不过的。还是经常要挨揍。有时候他都要怀疑,是不是他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天天都有人有事无事地揍着他玩儿?
他于是经常去三爷爷坟上去。以前三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从来不跟爷爷诉委屈,这会他学会跟三爷爷诉委屈了。只不过他是跟个死人哭诉他的委屈罢了。
那时候他就经常想,如果他能够象杨地主家那样有那么多的地,种那么多的粮食,天天大米白面的吃着,谁还敢来欺负他?谁来欺负他,看他不喊家里的长工把他们拍成肉泥!可他很清楚,这些也就只能想想而已。他连吃饭有时候都吃不饱呢。
他力气本来就小,地里的活只能一点点地做。那些坏小子们又不干正事,有事没事就喜欢去糟蹋他的庄稼,收成就更没多少了。的亏三爷爷跟他说了,山上有块地方长了山药,他每年都要挖一些回来放着,他再悄悄地上山弄点农村人嫌弃吃起来费事,没多少嚼头的山核桃,栗子之类,家里的老南瓜每年也结不少,才勉强糊弄过了肚皮。
以前,杨老头是小三子金顺尧故事里的人物,可现在不是了。人虽然岁数有点大了,可还好好的,年纪一大把都能把程家那爷叁撂地上去!人拿了他菜缸他就打人家门上,大家拿他没办法,还要乖乖地把人家的缸钱赔出来。如果他学到了杨老头的本事,那还有什么说的?咱有恩报恩,没恩报仇呗!
虽然三爷爷跟杨老头很熟,可跟他没交情不是?所以小三子也没指望打一开始杨老头能对他好怎么的。打小,对他好的人太少了。他哪敢相信自己有这好运道啊?
他开了屋门直接打炕席底下拿出来一个本子。
这个本子是当初金三买给他的。****时候,大家都两眼朝天,自认自己个是无产阶级,看不起识字认字的人,把他们当成了第一个需要打倒的对象,可大家多少年都堆积了对知识的渴望,这是什么都抹杀不了的。这些东西,以前都是人家有钱人学的,你没钱,读的起书,认的了字?谁不想当有钱人吃香喝辣啊?想吃风喝气儿?扯蛋不是?金三看小三子大了点儿,就给他买了这个本子,教他认字。可金三的字都是跟杨老头学的,杨老头除了宝贝他自己个的闺女,哪有那么大的闲心教别人认字啊?金三认得的字也就没多少。那个时候小三子也淘着呢,根本不爱学,更没认上几个字了。可他自认为自己个记得很清楚。
也确实很清楚。
杨老头接过来一看就明白了。
这是一本帐。当初各家到他杨家拿东西的账。
很多字小三子不会写,他就找了别的代替。比如张家的张字他不会写,他就画了一个大巴掌在那,表示是个“张字。在这个大巴掌后面,就画了一个窗扇,一个门扇。窗扇稍微四方些,上面画着窗扇格子。门扇略微长些,画了两块长方板儿。也就是说张家拆了杨家的一扇门,一扇窗。
杨老头活多大的岁数了?什么不靠谱的账本没看过啊?这根本难不住他。
他再往下看下去,就看到村里姓“归”的那家,小三子给人画了一只大乌龟在那,后面画了三个碟子,两个坛子,三个小瓮。他忍不住笑了。这是说人家一家子都是乌龟还是怎么的啊?
金家这小子,有点意思啊。
他再接着往下看,“贾”字小三子会写,但也写得很不规范,“西”字跟“贝”字上下离得很远,好像两家人,怎么都揉合不到一块去一样,他的这个字写的也不象一个字的样儿。不过也还是一个字儿。村里的人没人姓西,也没人姓贝。这个字后面,画了两个大缸,大概他家拿的缸很大吧,小三子就把缸也画得很大。
这个账因为又要画大缸,又要画水瓮什么的,记了很多篇。看得出来,这无论字还是画,都画得很粗糙,但一笔一划的,弄这个的人很认真。
杨老头抬头又看了眼小三子。
这孩子这会该有十七八了。要说长相呢,人很普通,单眼皮,小眼睛,中等的个头。以后,也许还会长点,估计也没多大的长头了,也就这样了。不过这孩子有优点啊,不说别的,单单认真一点,就是很多人学了一辈子都不具备的。他喜欢一切认真的人。无关乎账本不账本。
杨老头把账本收了起来,揣到了怀里:“行,你帮我记得这本账,我收了。”
小三子从来不是个笨孩子。
人杨老头会白收他的东西吗?不会啊。
他要求不多,但凡杨老头把他那身本事教他点,就够他用了。没看到吗?人这么大岁数了,程家三个大男人也奈何不了他。他自己个可是连一个都打不了哦。说他身板单薄,可他看着,杨老头个儿跟他差不多,身板也比他厚实不了多少。
想到以后可以横行整个鹌鹑岭,大人孩子见了他都得绕道走,自己个再也不挨揍了,这日子怎么想怎么美哪!
小三子摸着自己没两寸长头发的后脑门,忍不住“嘿嘿”地开始傻笑了。
他的这副傻样子,都教杨老头看不下去了。先看着这小子还挺阳刚的,这一笑,咋看起来这么二乎呢?老头抬脚踢了小三子屁股一下:“别笑了,真难看!走,带我去你三爷爷坟上走走。”
从来没人这么轻轻地踢过他,人家都是大脚丫子使劲踹!小三子以前看到别人家小子挨了他爸的踢,还傻呵呵地乐,都觉得那小子也太憨了,挨了踢有什么乐呵的?现在,小三子挨了这么一脚,他是真的感觉到老头踢他的时候很关心他,也很爱护他,这种温和中包含的善意,对他来说太久违了!忍不住,他就笑得越加傻了,嘴巴好玄没咧到耳朵后面去。他乐是乐,却没忽略杨老头的话,“唉。”他很响地应了一声,“我先把灶里岔上根木头,把炕烧上。”
岔上块木头茬子,爷俩往山上金三的坟地来了。
金三的坟地离村里并不太远。也可以说,鹌鹑岭村人的坟地都不远。大家多年以前都不是一个姓氏,祖宗也不是一个祖宗,都来自五湖四海。杨老头在的时候就看好了,山上一块平坡地还不错,适合葬人。先人葬到里面去,后人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却也平平安安,就把那里给了长工们当作了坟地。后来的人去了的,也都把人葬到了那里。这会儿,那里已经成了整个鹌鹑岭的公共墓地。金三就葬在那里。
通往坟地的路大家走了多年,虽然没人修过,但也正如曽有人说过,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现在,这条路每逢过年过节的都有人过来祭奠先人,也被大家踩得又结实又顺溜了。或许今天上午有人来祭拜过,路上的雪都被扫到了一边。爷俩一路走来,只踩到了薄薄的一层雪。天冷,路也被冻得很瓷实,雪都没怎么沾到鞋上,就掉下去了。俩人一路上山,并不怎么费力。如果遇到大雪,那才遭罪呢。雪没过了膝盖的时候,走一步拔一步,不是一般的累。
这座山以前属于杨家,这片坟地也是。也许即使是看着年轻,实际上真不是一般的年老的缘故,杨老头很不爱看人死了发丧的场面。至于这片属于长工们的坟地,他更是来都没来过。来干什么呀?他是东家,死了的是他的长工。立场不同,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他来了,人家是拜祖宗还是拜他呀?即使有事或者打猎的时候到了这一片儿,他向来也都是饶着道走。
世道变了啊。人不再对人有敬畏之心了啊。
拿今天的事来说,换了以前,谁敢跟马上满百的人动手啊?那都是活成了人瑞的人物,大家护着敬着还来不及呢!没看戏本里讲嘛,每逢遇到大事的时候,主事的都会多跑几趟,跟年纪大的人白话白话,问问他们对突然出现的种种事情都有什么样的处理办法和意见等等。这些都是来源于生活的。不是胡编乱造的。人活的岁数大了,经历的事情就多,很多时候就比年轻人老道又精炼。这是生活赋予他们的智慧,谁都夺不走。可你看看现代的人,他还有这些尊老敬老的意识吗?他巴不得把所有一切好吃的好用的都扒拉到他自己的碗里,哪管是自己的还是不是自己的?至于老不老的,对不起,你老又不是我让你变老的,关我什么事啊?你老了动不了了正好,正方便我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