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来你这戏班,难道你戏班的人没告诉你吗?”看他意外的神情,我比他更意外。那引路的小戏子还真是丢三落四,不但直接带我去绝尘的屋子,还迟迟不见回来告诉我是否找着了绝尘,最荒谬的是,她根本没禀告孟西楼,我来了戏班找绝尘。
“我若知道姑娘要来戏班,必定提前备好美酒佳肴为姑娘接风洗尘。哦,顺便也为姑娘压惊。”他这话说得让人费解,看他脸色肃然,一时还没听出是嘲笑还是认真。但我知道,他说的压惊,是和前不久那场牢狱之灾有关。
此人不善,我只能防着他,而不需要相信他。
我笑了笑,亦肃然道:“不敢劳烦孟班主,不管是接风洗尘,还是压惊,我都无福消受。”
孟西楼唇角一动,侧头想了一想,忽道:“原来曲姑娘还有此嗜好,我倒是今天才知道。”
“......”他这话一出口,我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偷窥,曲姑娘喜欢偷窥人家,特别是偷窥男女之间的......”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话中更有着刻意的歪曲。
“住、住口!”我不仅尴尬,更多的是对他的惊惧。这样的人,若再和他说下去,指不定他还会说出些不堪入耳的话来。“我不是故意来偷听你们的话,当然,偷窥,那就更不可能。”
“如果不是偷窥,那曲姑娘何必在被我发现后立即慌慌张张地逃走呢?”他挑了挑眉,饶有意味的看着我。
“我......”还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我即便真的不是刻意来偷窥他的,哪怕是来看绝尘,也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说呀!”他嘴角勾起一抹一笑,缓缓朝我逼近。
我一惊,看他这满脸淫邪的样子,只觉得恶心。更担心他会对我做出轻佻的动作,我思量着要不要强行从他眼底逃离。
“既然听也听了,看也看了,曲姑娘又何必急着走?”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双臂伸开,道:“哎呀,好久没活动了,不如曲姑娘陪我活动活动?”
我脑袋嗡地一声响,凭着他的身手,我根本没有逃开他的可能。什么活动,根本就是拐着弯说我投怀送抱。
我不敢轻举妄动,此刻,也无法指望宁儿来替我解困。我静立原地,微微蹙眉,脑子里飞快地转动,希望能想出个好办法来脱身。
他又靠近我一步,并将一手伸向我,隔着咫尺的距离,便要触及我的下颌。
我看着他,厉声道:“你放尊重点!”
他无声一笑,刚要开口说话,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响起:“哎呀,西楼哥哥老是说寒来暑往,敢情这人也和这季节一样,她来我往的么?”
是方才窗内那女子的声音,不晓得何时,她竟然也走了出来。
我侧头朝着她看去,她正斜倚着门槛,娇笑着看着我和孟西楼。她那神态有着抓到自己男人偷腥,而不直接戳破的一种气定神闲。
然我并非她口中的腥,孟西楼却是货真价实的狂蜂浪蝶,我冷淡地瞥过那名叫语晴的女子,看着孟西楼露出冷笑:“再不让开路让我走的话,只怕那只煮熟的鸭子也要飞了。”
真幸运,语晴成了替我解困的人。想来,女人的嫉妒心还真不可小看。我只以嫉妒会害人,没想到眼下却救了我。
孟西楼鼻翼动了动,有轻微的冷哼冒出:“算你厉害!”
不错,我就是借语晴来逼你就范。要怪,也只怪你的语晴是个醋坛子,看不得你对除她之外的女人有想法。我心想,却未说出口。
他一闪身,决定放我过去。
我看也不看他,径直便从他身边走过。擦身而过的那刻,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很轻微,但足够让我听清楚。
他说:“你是来找绝尘的吧,可惜他不在戏班,在香雪楼。”
我步伐稍微滞了一下,却未停下来,我径直而去。
“西楼哥哥,快进来。”身后是那女子娇滴滴呼唤孟西楼的声音,至于将他唤进屋去做什么,我已经没兴趣去想像了。
走到小庭的这头,依旧是开得嫣红似血的几树石榴。片片叶子青翠如玉,朵朵石榴花点缀枝头,霎是好看。
就是在这片石榴花阴下,我仿佛听到有女子哽咽的声音。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不由得朝着那片花阴看去。
见一身形窈窕的女子正立在那片花阴下要做着擦泪的动作,而她所能看见的方向,正是方才我藏身处的那一丛竹子。确切地来说,她要看的是那个窗户,那个窗户之内的男女。
她是谁?
看身形,好像并不太陌生。我怔怔地看住了她,她忽然转身而来,一眼瞥见我,她脸上浮起一抹尴尬之情。
“幽兰?”我低呼。
她却不理我,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径直朝着回廊快步而去。
看来,她即便没听到方才窗内两个男女的对话,对于他们之间的暧昧举止,她必定也看到一二。否则,她也不会这样流泪难过了。
我朝着绝尘的屋子而去,迷迷茫茫中,我没来由地也感觉忧伤。
我无法得知幽兰是如何爱上孟西楼这样一个男人的,亦无法得知幽兰对孟西楼的情到底有多深,只是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幽兰爱着孟西楼。
也许,爱得很深吧?
深到亲眼目睹他的滥情,她亦不会直接去质问,而是躲在暗处独自伤心。是怕因质问他,而彻底失去他,还是对他的情,到了可以无底线去原谅他的任何错?甚至哪怕是背叛和伤害?
我不知,因为我也是情海的沦陷者,情路中的迷茫者。
记得晴婆婆在世时曾对小小的我说,情可以让人感受到幸福,同时也可以让人感觉到痛苦。情到深处,人越孤独。情到极致,愈是凄凉。情到无路可走时,心中便只剩绝望。
晴婆婆亦常吟唱:“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随着年岁渐大,我便知道了晴婆婆所吟唱的诗歌是《子夜四时歌之冬歌》。她唱得婉转细腻,哀而不伤,或许正如婆婆自己所说,她是****的过来人,已经不会为情自伤了。
“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我轻吟着,为何我的心境做不到婆婆的哀而不伤?
情到迷途,如天逢冰雪覆盖,大地苍茫,万木萧条,冷风呼啸,只让人觉得生命到了尽头,****到了末路,看不见一线生机么?
我从幽兰的哀伤里,已经预见了她对孟西楼这段情的结局。可我从我的哀伤中,是否又能预知我对绝尘这分情的结局?
恍惚中,晴婆婆的脸容浮现,她淡淡而笑,看着我道:“男女之情,初见如春花灿烂,相爱如夏天晴日之热烈,待热烈过后,情意开始如树叶凋残。最后,爱去如流水,霜雪扑来,便冰冻三尺。凭你抚断伯牙琴,凭你唱遍长相思,凭你望穿秋水,也不过是一句有缘无分情深缘浅白发红颜。若彼此真的倾心爱过,倒也值得了。怕只怕,妾有情郎无意,若遇着滥情甚至是感情骗子,只怕是白白玷污了自己。情的末路,若能两两相忘也未尝不是好的结局,怕只怕,情人成仇人......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是无情,婆婆我,就是无情之人。”
“不如一开始就是无情......”我咀嚼着婆婆的话,婆婆生前,我没有想到去问问有关她****的事情,她死后,我已经没有机会去问了。如此,我便无法得知,婆婆经历了什么,才得以说出这“不如一开始就是无情”的话来。
恍恍惚惚地,我回到了绝尘的屋子。宁儿已经回来了,但是并不见绝尘的身影。
“姑娘去了哪里,脸色怎么这么差?”宁儿一把搀住我,细细看我。
“我没事。”我凄微一笑,倚靠着门槛。
“宁儿没找到那个讨厌鬼,真是奇怪了,明明看见他了呀。”宁儿还在疑惑不解,不明白为何会没追到绝尘。
然而,这有何重要?孟西楼不是说,绝尘去了香雪楼?香雪楼是什么地方,我惘然一笑,风月无边,温柔乡里,是男人怎么甘愿拒绝,怎能不流连?
“不必管他了,我们走吧。”我只觉得眼角酸涩,情愿当成是被那竹枝划的,也不愿意承认是因为绝尘而这样的。
“那......箫怎么办?”宁儿犹豫着问。
“箫自然要拿回,但也不急着今日。宁儿,我们回去吧。”宁儿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便安心了。
我毫不犹豫地跨出门槛,一心想着离开这天香戏班。
“等等我,姑娘。”宁儿跟了上来。
再次经过香雪楼时,我停下了脚步,看着那香雪楼有些怔然。
心里却在问:他真的在里面吗?
我想,我是没有勇气进去看个明白的,只因内心其实是恐惧面对真相的。
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引得宁儿甚是担心,几次想问,都住了口。失去了来时的兴致,回花塚的路,我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