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最初的名姓,曲倾城,是婆婆在收养我之后替我取的。
在我稍稍知事之时,晴婆婆就谈及过我的身世。
我是一对贫贱夫妻遗弃在街角的襁褓婴儿,她见我可怜,便抱回了花塚。从此,我便留在了花塚,而晴婆婆也成了我唯一的亲人。
我在花塚住了整整二十年。
草长莺飞的时节,花塚四周绿树成荫,柳媚花娇。这里的一切都与其他地方那么的不同----幽静到几乎与世隔绝。
然而,花塚并不是真正的杳无人烟,更不是与世隔绝的。花塚三面依山,一面傍水。水面无风时便也无浪,波平似镜,更有三两小舟停靠岸边,而这小舟,是可以载着人通往花塚之外的地方的。
不错,沉香湖便是花塚通往外界的一条水路。
虽然有沉香湖与外界相通,但外人鲜少来访,我想,晴婆婆是不喜欢花塚之外的人来打扰的。震慑于晴婆婆诡异的本事,外人并不敢肆意冒犯花塚。如此,花塚的岁月便显得有些冷寂。
虽然冷寂,但有了晴婆婆的庇护,我的心上亦添了一抹暖色。晴婆婆经常上下高岭,采来一些奇花异草植在花塚,这使得花塚不曾荒寒。
婆婆教我识别草药,若我中毒受伤,至少可以自救。婆婆教我认曲谱,教我丝竹,因为花塚主人都是精通音律的,而我,必然也要学会。婆婆亦告诉我世路艰险,人心叵测,不能轻易许人承诺,更不能轻信他人的承诺,否则,只会失望。婆婆告诉我,万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要不然,只是自寻烦恼。
我对婆婆,是信任的。
我觉得婆婆高深莫测,不仅仅是她所说的话。她能占卜天机,预知祸福,化凶为吉,这也是外界说花塚主人诡异莫测的缘由之一。
之后,在我十岁那年,晴婆婆从花塚外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她叫宁儿。
婆婆让宁儿做了花塚的丫头,对我以姑娘相称。
我曾问婆婆,我和宁儿为何不能以姐妹相称,婆婆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人的命是一出生就注定的,为主为仆,由不得你自己。
这就是宿命么?
然而我的宿命除了将来会是花塚的主人之外,关于其他,又会是怎样的?
婆婆从不肯为我占卜,我亦无法得知。
在我十六岁那年,晴婆婆故去,死得有些蹊跷。
死前,她告诉我,人来到这世上是来还债的。债还完了,便到了离去的时候。
婆婆要我记住:“三生石上,缘是虚空,婆娑世界,情是鸩酒。心不动,则心不恸。情不生,则情不伤。”
我茫然不知所措??????
婆婆苦笑着说:“命也、缘也、劫也。”
我惶然地瞪大了双眼??????
最后,婆婆交给我一支箫,让我妥善保管。
“这支箫很重要吗?”
“很重要。”
“为何?”
“与你姻缘有关。”
“可谁是我命定之人?”
“问箫。”
“可箫不能说话。”
“但它可以将命定之人带到你的眼前。”
“我是箫的主人吗?”
“不知。”
“他是箫的主人?”
“不知。”
“那??????谁是玉箫主人?”
“婆婆泄露天机太多,才阳寿折尽,倾城,你是我的劫难,可我不后悔救你。这箫的主人我无法算到,但你日后自然会知。”
“婆婆??????”我喃喃而语。
婆婆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的死,成了一个我无法解开的谜。
我和宁儿将婆婆安葬在花塚,彼此相依为命十六载,不管多深的缘分,多重的情分都免不了天人相隔。
这就是红尘,亦是宿命。
我流不出泪,只因从小婆婆便教我,情可伤人,你若能做个无情之人,便不会被情所伤。
亲情、友情、男女情皆是情,看淡,看空,皆是虚无。
我以为,我能做到无情。
从此,我不敢去期盼郎骑竹马来,我怕郎骑竹马来是我一生劫难的开始。春闺梦里,无人入我梦。
此后的岁月,将是我和宁儿相扶相持,而我的命途,无人能指引,更无人能掌控。
我命不由我,一切天定。
如此,我只能随分度日。
四载悠悠而逝,我如今已是二十。外面流传,花塚主人天生丽质,却冷若冰霜。
我不置可否。
暮春三月,乍暖还寒。
我端坐案边,拈起蘸满墨汁的笔,凭着记忆,将昨夜梦中仙人传授的曲谱记下。
丫头宁儿从外屋走了进来,好奇地问:“姑娘蹙着眉,拿着笔好长时间了,可不知这仙人传授与你的曲谱可曾记下来了?”
不错,我足足在案前坐了有两个时辰之久了。然而,任凭我绞尽脑汁地回想梦中仙人所吹奏的曲子,还是没能记全。
我摇一摇头,低叹道:“许是我仙缘太浅,梦中仙人所吹奏的曲子,我终究还是不能记全。”
“姑娘真的相信自己梦见了仙人?”宁儿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似乎想印证什么。
“应该是吧?”我有些茫然。
其实,梦中吹箫之人到底是人是仙还是魔,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但吹箫人青发青袍,眉目俊朗,迎风而立,确实出尘脱俗。
我只觉得,他即使不是仙人,也绝对不是妖魔。再不济,他定然是世外高人。但私心里,我还是将他列为仙人,得仙人传授,便是有缘,是仙缘。
“世人认定姑娘有过目不忘,入耳必熟的本事原本就是一种执念,他们其实不知姑娘也有听不熟记不全的时候。说到执念,姑娘今日一厢情愿地认定梦中吹箫之人是仙人何尝又不是一种执念?”
闻言,我哑然失笑。不由搁下手中之笔,侧身看着宁儿,嗔怪道:“你竟敢笑话我?”
宁儿并不理我的嗔怪,嘴里却是道了一句:“宁儿岂敢笑话姑娘,给一千一万个胆子,宁儿也不敢笑话。”
“呸”我轻叱她,佯装不悦道:“你不敢?”我起身,走近两步,忽然伸手拧住了她的粉脸:“刚才是哪个说姑娘不但有听不熟,记不全的时候,甚至还有执念深藏于心?”
我并没用力拧她,稍一偏头,她便从我手下逃开。一边笑,一边告饶道:“好好好,是宁儿不好,宁儿不该笑话姑娘。”
“既然犯错,就该惩罚。”我假装要罚她,让她以后不敢取笑我。
谁知宁儿却不曾被我威吓到,她道:“这样吧,宁儿自己罚自己,姑娘这辈子若是不嫁,宁儿也不嫁。姑娘若是嫁得如意郎君,那么宁儿便??????”
说到这,宁儿忽然打住了话头,依旧笑吟吟地看着我。
这丫头,长到十五岁已经出落得水灵灵,人又极其聪明。这两年与花塚之外的人接触得并不少,只怕情窦初开,有了意中人也未可知。
我睨着她:“我知道你后面想说什么??????”
宁儿不语,只是淡笑看着我。
我坏笑道:“豆蔻年华,宁儿你是春心萌动了,是不是想着离开我,自己嫁人去?”
“不,宁儿才不嫁。”谁知宁儿敛起了笑容,看着我,坚定地道:“若是姑娘遇到命定之人,姑娘只管和他双宿双栖,而宁儿,甘心情愿陪伴姑娘一生,端茶送饭,叠被铺床,绝无他念。”
面对宁儿的态度,我心里吃了一惊。然而察觉到她的言语之间并无虚假,我心里更是添了几分隐忧。
她是怎么了?
有些茫然,良久,我轻声问:“这是为何?”
宁儿神色平淡,语气却坚定不移:“姑娘不用担心,宁儿只想陪伴在姑娘身边,并无他念,姑娘只管成全宁儿便是。”
宁儿五岁时来到花塚,与我一起长大,她的性格,我很清楚。她不想说,我即便是逼她也没用。
也许,她有难言之隐。
轻叹一声,我凝着她道:“姻缘之事谁能料得到?或许,像我这样的人,只怕也是孤独一生。”
“不??????像姑娘这样的女子,就该配世上最好的男儿。”宁儿伸手紧抓住我的手臂,她很激动。
我轻笑一声,然而语气有些伤感道:“自从晴婆婆故去以后,在这花塚里,你我相依为命。虽然我们不缺吃,不愁穿,然而,我们却再无一个可以倚靠的亲人。”
虽说姻缘天定,然而,红尘嫁娶,谁又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即使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如何?
晴婆婆临终之言,又萦绕耳边。
“三生石上,缘是虚空,婆娑世界,情是鸩酒。心不动,则心不恸。情不生,则情不伤。”
四年过去,我仍未明白。可我决定听婆婆的话,远离情字?????
“姑娘又想起婆婆生前的话了?”宁儿见我神思恍惚,知道我又想起婆婆的警言。
我默然颔首。
“虽说万事命定,但或许世上有奇人异士能帮姑娘逆天改命也不无可能。”宁儿开始劝慰我。
逆天改命,可能吗?
我察觉自己失了往日的淡然,敛一敛心头的伤感,自嘲道:“两个黄花闺女大大咧咧地谈婚论嫁,若是被外人听去,多难为情?”
被我这样一说,宁儿的脸上竟也泛起绯红,她松开抓住我手臂的双手,轻声道:“日落西山了,宁儿去准备晚饭。”
我点点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