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山中无岁月。诚然。能使人心悦而忘返者，山水也；能使人心悦而忘忧者，山水也。山者，兼厚重明秀，可展峥嵘，可塑俊朗，水者，兼柔美浩荡，可为宁静，可成汹涌。故而，最莫测者，唯山水也。其时不同，其人不同，所见者亦不同。盖因观者所兴怀之由常不同也。或因愁凝郁，借之遣怀。此类者，所见皆其性其神，巍峨莫撼。或壮志于胸，意气凌云。此类者，所见者皆其气其韵，壮阔雄奇。或徐游浅颂，娱情御景。此类者，所见皆其形其状，横纵莫测。余者皆莫出此三类也。山水之美，寓之心而寄于意。此非其德，只众人所托也。岂不见，自古而今，时运不济者，宏图不展者，多于山水之间，可见其踪。山水之间，妙处多矣。
晴却山终年缠雾，虽探者不绝，更有村镇落于山下。然世人多只见其身躯半露，如前人有云“犹抱琵琶半遮面”之语。这山中有何奇妙，世人多也未知。
其日，慕长生见阿姊于河塘之畔，游娱尽兴，浑然忘我，自觉索然，便沿着小狐窜逃之处摸去。沿路草木繁多，那时追的匆忙，只顾小狐在前，哪有心思觑看周围，如今一看，便觉大有鉴赏之处。于是一路缓行，空出心神欣赏沿途之景。行至一处岩石突兀处，是一回寰之处，那小狐便是自此处便消失不见。那日见天色渐晚，遂止了探索之心。而今日尚早，慕长生便辗转而过，见一片坦途，便继续行去。行至深处，周围雾气如累似叠，层层交织，更胜他处。已于十数米外，看不分明。于是放缓脚步，正踌躇去留，一阵清风拂过，正如云开雾散，显出一道石板铺就而成的小路，然道路两旁，仍是浓雾遮罩。抬眼望去，只见道路曲折，不知何往。慕长生看的惊奇，便又忘却了先前左右为难之境。飘飘然踏上石板路，却不见其身形过后，那一块块石板便再一次一一隐没于浓雾之中。
慕长生如梦似幻，不知行了多久，又行了多远。倏尔清醒时，他环顾而视，只见四周空无一物，只有云雾充斥，举头望去，不见天日，亦只有云雾，低头看去，只见脚踏石板，石板之下，一片混沌，如嵌于云雾中，以此为持，稳如平地。慕长生心生惶恐，便欲回头，然来时之路已不见踪影，只余前方石板路仍然层层排列，不见尽头。慕长生只得小心翼翼继续前行。此间，无月无日，却如白昼。慕长生亦无饥寒侵扰。不知多久，平白的环境，使慕长生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慕长生业已记不得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之依凭本能一步一步坚实的向前走去。
晴却山，无名河塘畔。素还之别了慕艾娘，独自卧于地上，但见暮色漫天，星光初现，不时，一轮明月升空。银光乍泄，穿过树丛空隙，直泻而下，倾洒林间，忽明忽暗之间，其境不可捉摸。其中河塘中央两片荷叶之上，清辉溶银，将之映照璀璨耀目。直看的素还之如痴如醉，竟觉此景世间难得，不觉超然无物。忽闻远处呼喊之声传来，又有火光明灭飘忽，不多时，一阵赤赤之声伴着奔行的步子渐渐近了，借着月光，素还之见一人踉跄而近。来人一脸惊惶，眼神在四周寻了片刻，只见素还之一人在此，竟戚戚然泪下不止。素还之这才分辨出来人是慕艾娘，正欲询问，慕艾娘凄然望着他道：“素先生，长生，长生他走失了。”说完伏地呜咽不止。原来，艾娘归了家被陈氏见了，问她为何这般浑身湿透模样。艾娘正思忖说辞，忽然惦念长生，便问陈氏：“长生可曾还家。”陈氏却道：“你与长生一同出去。却来问我？”艾娘心中一突，便敷衍过去。只盼长生遇了素还之，能尽快返家。谁知直至深夜，仍不见踪迹。艾娘见势不妙，顾不得心中惊惧，尽皆告知陈氏。陈氏听了大惊，便即去找寻镇中叔公，叔公便召集人手入山搜寻。艾娘还怀着一丝希望，顾不得歇息，一路奔回河塘之处，只见素还之，不见长生。情急之下，涕泣不止。其后素还之会和了镇中之人，一齐搜寻，至天明，又搜寻了半日，将山中所能达到的地方尽皆看过，仍不见长生踪迹，终是放弃了。于是叔公对大哭不止的陈氏与艾娘道：“长生，怕是寻不到了。节哀。”
岁月不识人，白首空恨老。慕长生如痴如傻，仿佛成了木人，仍行在石阶之上。慕长生现今竟是十七八岁模样，他的黑发飘飘扬扬，披散下来，直至腰间。身上衣衫虽已被撑得破裂，露出内里肌肤，却未碎裂，也免去了慕长生赤身之患。古人云：途远行终至。历了许多岁月，长生终于走到了石阶尽头，立于一处平台之上。此平台成圆形，一望而去，可容千人，似无凭无依，置于云海之中，与石阶相接。待慕长生踏上去的刹那，最后一块石阶随雾隐去，再不见踪迹。而慕长生自停于其上而始，便呆立不动。某一时，如闻黄钟大吕，石破雷鸣，他无神的双眸忽而现出神采，认出眼前之景。茫然浮于心间。忽觉身上紧缚之感，低头，发现自己竟已脱去童稚，长为成人之身。顿觉荒诞无稽，又觉恍如隔世，仿佛失了精神，一时间失了方寸。料想到不知家中阿姊阿娘若何，寻不见自己，怕是会担心吧。又怨自己，若不是随意走动，怕也落不到此般境地。如此思索了许久，才想起观察周围情况。慕长生于平台之上左右探视，见平整无缺，其上花纹雕饰往复契合，恍若用一巨大石块雕刻而成，叹其神奇。慕长生登临石台之处有一缺口，而与之相对的另一边，亦有一缺口。慕长生走近之后，一层光幕忽而浮现，成一门状，其上光彩氤氲不停，化为四行字。慕长生口中不觉念道：“来路莫寻步前程凌霄一跃过天门万般蹉跎聆妙法只为凡躯脱旧尘”慕长生反复默念了数次，光幕忽然连同文字一齐消散，化为云雾不见。
慕长生念着这四句诗，心中滋味莫名，说不出，道不明，似悲如喜。心中如积块垒，闷闷难平。心道是谁在此留下这诗，想来其人早已作古化尘，不知何往。他趋至边缘向下望去，深不见底，颇生惧意，又思及那诗，心中摇摆不定，索性牙关紧咬，从此一跃而下。
慕长生醒转之时，已置身于床榻之上。他惊而纵身而起，见自己无恙，方才安然。这是一处简明整洁的居室。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桌上一只杯，一只盏。墙上书画两册，窗前木塌一张。别无他物。慕长生推门而出，方才发现，这居室竟是建于一处山洞之内。居室正对山壁，另有两个房屋分居左右。将一方水塘围于其间。一亭立于水上，一桥架起，与之相连。塘中碧荷相属，水光荡漾。
慕长生便踱去左边一屋。期内比之居室更显单调。只于中央立了一只炉鼎，两耳，三足，其上花纹繁复，观之不似凡品。鼎旁一只蒲垫。除嵌门之一面，另外三面，贴墙而立有三张木具，其中层层分明，以木板隔陈，板上空无一物。慕长生关门退出，又去看另一处屋舍。推门而入，一股书香袭来，此屋较之其他大上不少，其中书架整齐摆放，架上充盈，尽是书籍。书架其间，置一长桌，配一椅。慕长生走近，只见桌上放置一本书，抓起看去，书面只三个字，“秋君书”。翻开一页，便有文字，其言：“予弱冠始闻道，虽奇之，终疑之，以为非实。及逾而立，将至不惑，忽有奇人相授，方入道之一途。悠悠年月，然仙道渺茫，如之奈何，虽有所获，仍感道途深远，不忍其失，遂记述于此。”慕长生将整书大略翻过，见其文字晦涩，难解其意，遂弃于桌上，在房中流连，随意翻动，发现其中书籍俱是玄学道经，隐晦难明，遂失了兴趣，出门而去。慕长生举步上桥，至水榭小亭，亭上书其名“临壁亭”，入亭，顿觉炫境逼人，心旷神怡。亭中方几一展，跪榻一张，慕长生坐于榻上，见洞内景致可尽入眼底，正是：碧宇亭台，云桥玉壁，渊水芰荷，尽在方寸之间；雅兴逸怀，闲娱乐事，悟玄参妙，全付股掌之上。此处幽静沉谧，空荡无人，慕长生心疑自己何以到此，却无人可问。正惆怅时，无意间目力所及，亭台所对山壁上忽现痕迹，长生细看，才发现竟由蝇蚊小子雕刻其上，长生忙站起，徙至亭子栏杆处，方才隐约看到，其言：“予尝思，思则愈罔，以为魔障，深恐遂止。终年寻道，参变化，明死生，然终不知何为道，何为仙。悲哉！迷途至远，无复返也。长忆旧事，惘惘不知岁年，痛哉！唯抱愧于一人，亦余生大憾。今当死，深悔于初，呜呼，鸳梦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