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旬日而过。三五日之间,学堂便搭造而成。学堂内桌椅软垫一一排列整齐,俱是新备之物。于是晨钟暮鼓间,一应学童齐齐捧书而诵,时有顽皮者,被素还之嗔目一视,便悻然正坐,朗朗书声自那间学堂内悠然而出,青山翠树清风相映成趣。诵罢,素还之一一讲解其义,师生相和,其乐融融。见此情景,素还之偶有忆起昔日少年稚气,临窗而读,不由感慨,往日学子今日已为人师矣。慕长生自那日与慕艾娘一席之谈,读书识字自然刻苦,每每神思不属,实为默念文章,卫无疾之流见其呆傻之气,常嬉笑呼其慕痴。慕长生不忿,常抱怨于慕艾娘。说来,自随慕长生识书习字以来,慕艾娘之兴致每日愈曾,一改面目,全不似往昔模样,白日里不出其门,暮时便拉慕长生渴求的新学之物。对此陈氏之感触尤甚。如今慕艾娘举止之间,酷似男儿之气益少,而娴静之气益增,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离闺。一次陈氏好奇之下窥视,见其正端坐桌前,执笔托腮,纸上篇幅,字迹俊秀玲珑,惊奇不已。陈氏见女儿变化,自是开怀。她素知慕长生每日传授艾娘之事,今见艾娘日渐收敛,再无顽劣。反倒周身生出一股令人心折之气,其静若姝,行动时亦有丰韵,不骄不躁,温婉自然,全不似其他山村之女。心道亦无不可,故而未有阻挠。其时艾娘一袭青色裙袍,青丝云散,只在发尾用一条细绳收束,正执书而卧,修眉弯弯,妙目炯炯,樱唇时而微动,正默念手中书目。听得长生抱怨,轻笑一声,亦不经心,道:“他们只道聒噪,长生莫理会便是了。”见长生仍是忿忿难平,才心道是了,有哪个人愿被称作不慧?便抬手唤道:“长生过来。”待他依言走近,艾娘便道:“长生可知此句之意,教予姐姐。”慕长生看去,为“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慕长生张口便道:“这我记得,先生曾教过。是谓欲成事者,必要怀坚忍之精神。有包容之胸怀,德行方能广大。”艾娘含笑,糯糯道:“长生说的真好。”慕长生嘿嘿一笑:“是先生教得好。”艾娘听得,忽而对镇中新来的夫子生了好奇,便道:“长生,与我说说你那先生。”长生思索后,只道:“先生颇为严厉。”艾娘点头道:“严厉些好,那帮小子正须严加管教。”长生思及卫无疾,认同道:“姐姐说的对,是严厉些好。”艾娘许是看得久了,忽感困乏,便放下书本,道:“长生且去自己读书,姐姐乏了,便不扰你了。”长生见艾娘果然闭目休憩,便返回书桌前坐下温书,再不提先前抱怨之事。良久艾娘睁开眼睛,看长生模样,只觉他一八岁童子作正经模样,倒是可爱,遂痴痴傻傻的无声笑起来。
此日后,慕长生一如从前,默书之时依旧旁若无人,卫无疾等亦时常取笑,慕长生只作不理。
数月之后,一日,正值休沐。时天朗,无云翳,风清气润。慕艾娘梳洗毕,又去引了一盆水,唤长生过来为他清洗头发。慕长生尚幼,只将头发编个粗疏的辫子。慕艾娘凭细指一点点将它们散开,动作轻盈细致,慕长生只觉一只巧手在头上摸索,既觉舒适,又有痒意。便忍不住左右躁动,艾娘便在他头上一拍,道:“莫动!”长生便道:“痒。”艾娘不理,自顾动作,却在口中不觉小声吟唱道:“将作将息,将浣将洗。既出既入,既清既净。”待解散了头发,艾娘道:“低头。”长生依言屈身,艾娘捧盆中净水润湿其发,点点****,丝丝缕缕,用手指搓揉洗净。又取一张布巾,与他擦干。便引他坐下,立在他身后,一点点梳理清晰,为他束发。慕长生端坐不动,放眼而望,近处垂柳绿杨,远处高山浓雾,天晴而日高。说起这情却山终年浓雾不散,端的是一处奇景。看的厌了,忽而心动,道:“姐姐,我与你背书听吧。”艾娘应道:“好!”慕长生思索片刻,朗声诵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却说长生与艾娘在院中盘亘了半日,午后,长生忽而忆起当日的小狐与之后所见的荷塘,便对艾娘道:“姐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便言道昔者曾提及的荷塘。艾娘一来好奇,二来确实无事,加之久居家中,虽性格大不如前,但仍不免烦闷,便欣然而从。二人知会了陈氏,便出门而去,陈氏虽应允,临行前尤再三叮嘱,早些回来,莫误了时辰。
出了镇子,长生领艾娘踏上平日所行之路。言道此行二里,便是先生所居之处。艾娘一路随行,倒也怀有些许新奇。至半途,长生便由路旁长草处而入,艾娘只得提起裙角跟随。时值初夏,林深树高,荒草逾野,茂密难行。长生在前,便把野草踏平,好教艾娘行的方便。如此深入,直至水塘。艾娘初时心中新奇早于路上消磨殆尽,反添烦躁,今见奇景,不由豁然开朗。但见:滢滢水光生潋滟,亭亭玉叶展琉璃。遗落仙露凝琥珀,飞来昆玉化明珠。艾娘正惊叹于天工巧夺,造化非凡,长生却惊异出声,道:“姐姐你看,上回我来时,塘中只有一片叶,如今却多了一片。”艾娘看时,在那铺展的荷叶之旁,又多了一片小叶,两者依依而伴,同沐日光。倒也奇怪,原来不论是何时辰,总有一缕日光常驻塘中荷叶之上。艾娘如长生第一次来时一般模样,施施走近,见塘水虽无源,但却清冽非常,只是这水中无一生物,只生了一株荷。艾娘踞坐塘边,掬起一碰水送入口中,只觉甘甜可口,心神涤荡,心中绪念一扫而空,清净平和,如明如镜,不染尘埃,不由复饮了一口。
二人正逡巡间,只见一处草丛隐隐颤动,须臾,一只周身雪白的小狐齐身而出,见了二人,倏然止住身形,继而俯下身子,作雌伏状,身上白毛起伏,口中犬牙交叠露出,呜呜之声不止,对长生二人发出敌意。长生惊呼一声,指着小狐道:“姐姐,是它。我那日便是跟着它才到了这里。”艾娘一见便眼放神光,目不转睛,想来女子对娇小玲珑之物总是喜爱莫名。那小狐虚势不成,见二人不动,便收了形状,端坐于地,眼睛在长生与艾娘见来回转动,灵智非常。偶尔又提前爪在面上抚动。艾娘与长生见状更是喜爱。
长生见它不动,便小心翼翼提步要上前,谁知他稍一动作,小狐便紧盯他不放。长生只得停住,待小狐放松,便又举步,一点点接近。艾娘则在一旁屏息而视。直到长生离小狐只几步之遥,谁知那小狐忽而转身一纵,便窜入草中不见踪影。艾娘“啊”的一声惊呼,而后轻叹一声,好不失望。然长生那肯罢休,急追上去,三两步踏入了草丛里。艾娘在其后喊道:“长生,莫追的远了,记得回来。”却早已丢了长生身影。
长生与小狐去了,此间忽而一静。艾娘复踞于塘边,随性而为,将柔荑轻轻抚水,觉一股温和湿**感。四周花草相映,只觉身在仙境,仿佛历经千番岁月,万年光华。她把玩清水,水面如镜,倒映出奇幻之景。只见一青葱少女,不施粉黛,宛若天成,正凝视于她,巧目含情,眉间蕴笑,不禁神往,屈指欲触摸,却弄皱波面。微波摇曳间,少女面容依稀可见。才发觉那竟是自己的面容,心道自己便是这般模样么。越是琢磨,越是品味,越以为生的俊俏非凡,便觉如何都看不够。倏尔惊觉,不由环视左右,见无人,才捂着微热的脸儿,作小女儿状,觑着水中人模样,嘻嘻发笑,口中嗔道:“真真不害臊。”说完又痴痴笑了。
她又忆起往日自己模样,全无女儿之态,却似一鲁莽小子。思及这数月之间,变化之大,自己竟是浑然未觉。如今思来,竟如南柯一梦,如幻如雾,对向往之事的记忆竟十分模糊,难道一直都身在梦中,而今黄粱梦醒,竟不知所觉。又想起所读过庄周梦蝶之事,竟如此相似。不觉沉思其间。
当此时,慕长生失望而归打断了艾娘的思绪,他两手空空,眉宇间失意之色不减,衣上发间均有草屑。艾娘忙去帮他打理。却说长生一路追寻而去,那小狐堪堪在他之前不远,但却不可触及。他每每欲提速追上,那小狐仿佛福临心至,亦加速奔行。两者间距离丝毫未减,直到追至一岩角处,辗转之间,小狐便失了踪迹。慕长生只得空手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