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泰和陈耳东一直在旁边听彭蕴和村民聊天,听到人群后面传来的这句带着浓厚方言的话,心中一惊,急忙看向说话者。说话的正是那个靠墙而立的瞎子。
其他村民也转过头,面露不悦地看了瞎子一眼。
“陈瞎子,你瞎说啥哩?”一个面容黢黑的中年人说道。
“石勒根本没有埋在后山的大土堆里!”陈瞎子重复道。
“我说陈瞎子,你可不要胡说,这几年镇上打算用咱村的石勒墓开发旅游,这对我们赵王村是个大好的机会,你可不要跟镇领导、跟赵王村百姓唱反调。”村支书郝世俊站在政策的山头,高屋建瓴地批评了陈瞎子。
“我眼睛瞎了,但心透亮。你们呢,睁眼说瞎话,一双眼睛白长啦!”没想到这个陈瞎子异常固执。
林云泰将郝世俊拉到一旁,问陈瞎子是什么人。
据郝世俊所说,陈瞎子原名陈常新,今年八十五岁,是本村资深的五保户,没有子嗣,鳏居了几十年了。据说陈瞎子生来就是瞎子,祖辈都是说书人,世代辗转于晋陕一带,以说书为生。解放战争中,陈瞎子利用说书人的身份作掩护,多次为解放军送过情报,立下了不少功劳。解放后,陈瞎子重操旧业,在榆社一带说了几年的书,后来政府照顾他,给他置地盖房,从此定居在赵王村。刚才林云泰等人来的时候,陈瞎子正在村委会大门外给一些孩子和老人说书呢!
陈瞎子说书用的是SX方言,之前还有类似三弦一样的乐器伴奏,说到兴起的时候还会唱上两句。而现在,普通话的普及加上电子信息技术的革新,陈瞎子的方言评书早已没有市场了。
陈耳东向彭蕴递了一个眼色,彭蕴会意,将陈瞎子从村民的责难之中解救出来。
“大爷,没事,他们不听我们听,您跟我们讲讲,您为什么说后山的土丘不是石勒的坟墓呢?”陈耳东和林云泰搀扶着陈瞎子远离人群,来到另一处墙根下,让他坐在一个树桩做成的大木凳子上。
“瞎子我是说书的,历史自然比别人知道的多。”陈瞎子骄傲地翻了翻毫无神采的眼珠子,一副自视甚高的表情。
岳依依看了看林云泰和陈耳东,吐了一下舌头。陈瞎子把说书的故事当成历史,岳依依自然轻视于他。
“那当然,大爷您走过的桥比我们这些后辈走过的路都多。那您老给我们讲讲,让我们开开眼界。”滕克勤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给陈瞎子点上。
对于滕克勤的恭维,陈瞎子十分受用,把手中那根被他摩挲的油光锃亮的竹竿放在身下,跟众人讲道:
后山的大土丘是石勒的衣冠冢,当年石虎在石勒死后,四处起坟,挖了好多衣冠冢,后山的大土丘就是疑冢之一。史书上说石勒的尸身被安葬在了山谷,这也是讹传。陈瞎子在这里得意地卖了一个关子,告诉众人,石勒实际上被葬在陵川的卧龙岗上,也就是现在陵川崇安寺的所在地,石勒的尸骨就埋在崇安寺大雄宝殿的石板下!
听完陈瞎子充满说书味道的话,岳依依差点笑出声来,林云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走开,别瞎搅合。
陈耳东之前查过相关资料,知道晋省陵川也是传说中石勒众多埋骨地之一,对陈瞎子的话,陈耳东并没有急于否定。
“大爷,您说的事太新鲜了,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您说后山的大土丘不是石勒墓,但是我们可听说之前在大土丘东边一直有一座庙,里面的和尚是专门守护墓地的......”陈耳东没说完,就被陈瞎子打断了。
“有庙是不假。石虎建了好些个疑冢,肯定要把戏往真了演,让别人相信下面真的埋着石勒,所以就顺手建了个庙,派几个守墓人装装样子。守墓人也被蒙在鼓里,后世的人更不知道真相,久而久之大家就都深信不疑了。”陈瞎子说道。
林云泰应景似得点头表示赞同,以取悦陈瞎子。客观地说,陈瞎子这段话说的确实很在理,如果他提供的这些信息都是来自于他说书的故事,众人就不难理解了,很多耳熟能详的故事之所以能流传,就是因为老百姓认为在理。
陈耳东没有用《YS县志》上元代郝经的诗来考验陈瞎子骄傲的自尊心,于是继续恭维他,引导他接着说。
“石勒怎么会葬在石板下呢?”滕克勤没有忍住,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陈瞎子朝滕克勤的方向“看了看”,白了一眼,愤愤地反驳道:“怎么就不能?石勒一辈子信奉佛法,埋在佛像脚下,每天有诵佛声祭奠他的在天之灵,有什么不妥?”
陈瞎子鳏居太久,平时很少说话,在村里也不被人重视,所以自尊心极强,且非常敏感,对别人的质疑十分在意。
滕克勤看到自己一句无心之话竟然招来陈瞎子如此大的反应,赶紧道歉。
“大爷,你刚才说石勒葬在卧龙岗上,之后卧龙岗上才盖的寺庙,您跟我们讲讲这个寺庙吧?”陈耳朵将话题转回来。
陈耳东等人如此以诚相待,愿意倾听,陈瞎子感觉受到了尊重,于是打开话匣子,继续说道:“没错,是先有墓,后有庙的,这一点跟咱们村后山的石勒衣冠冢是一样的。好些年前我可是去过陵川的,听人说岗上的崇安寺那叫一个壮观,可惜瞎子我看不见。”
“石勒被葬在卧龙岗后,石虎派出了石勒生前一个最信任的侍卫去守墓,这个侍卫对石勒崇信佛法,施行善政非常崇拜,接受了守墓任务之后,就剃度出家了,他在石勒墓地旁边修建了一座寺庙,给自己取法号智远,还自创了八字传代法谱,以他名字中的‘智’字开头,这八个字就是智、慧、清、净、道、德、圆、明......”
听到这里,一直低头聆听的林云泰和陈耳东抬起头来。
“您说什么?!”林云泰脱口而出。
“听你声音,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跟这些孩子一样一惊一乍的呢?”陈瞎子被林云泰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不悦地斥责。
“对不起老伯,晚辈失态了。请您再说一遍,那八个字是什么?”林云泰连声道歉。
智慧清净道德圆明,陈瞎子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林云泰和陈耳东互相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均看出了惊喜。在黑衣人的武器香板的手柄上,不就刻着这八个字吗?
今天陈瞎子给众人提供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如果他所言属实,那么之前众人对黑衣人可能师承临济宗的猜测就是完全错误的,他们很有可能来自崇安寺,作为石勒的守墓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守坟僧”!
但现在的问题是,陈瞎子的故事中有几分真的呢?
“老伯,问您一下,您的这些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呢?”林云泰问。
“瞎子我祖辈都是说书的,手艺是祖传的,故事当然是从老辈那听来的。我父亲当年最拿手的就是《两晋英雄传》、《石勒传奇》。想当年我八岁就跟他老人家卖艺,走南闯北,到哪儿只要锣声一响,一群听戏文的老老少少,保准一窝蜂地围上来,哪像现在......”陈瞎子越说越感怀身世,竟然兀自悲戚起来。
林云泰和陈耳东默默将陈瞎子提到的两个评书名字记了下来,几人安慰了一下陈瞎子,送了他几包烟,告辞而去。彭蕴看到卫生所开着门,顺便过去给左颈和手腕的伤口换上新的纱布和绷带。
村委会前的人群已经散去了,只剩一群小孩在用崇拜的眼神看着石坚强,原来他在向他们炫耀肌肉。石坚强让七八个小男孩抚摸他强壮的肱二头肌,还让他们排队用拳头轮流击打他的腹部。但并非每个孩子都欣赏他,两个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外围,脸上一副看到怪物时的表情。
岳依依则坐在车里玩手机,看到林云泰等人过来,放下手机,走下车。
“舅舅,我们待会去哪里?”岳依依问。
林云泰这才回过神来,众人昨天下午受岳国桢之托,匆忙从太原赶来,晚上在医院坐了一夜,没有在榆社订房间,现在根本无处可去。
“林处长,要不先去我家吧,我给你们安排住处。”彭蕴说道。
林云泰摇摇头,即便如陈耳朵猜测的那样,黑衣人暂时不会拿众人怎么样,但是也不能放松警惕,扩大接触面让无关人员牵涉进来,否则一旦事后双方平衡被打破,有家室的彭蕴很有可能会遭到报复。这也符合林云泰一贯的立场。
“要不我们去YS县公安局吧!”滕克勤建议道。
林云泰和陈耳东对这个建议表示赞同,确实没有比榆社公安局更适合的地方了。
众人坐上车,向YS县城赶去。
这两天的线索一个接着一个,让人应接不暇。一路上,陈耳朵和林云泰将后备箱的石函碎片抛在脑后,一直在思考着陈瞎子说的话。陈瞎子提供的信息虽然关键,但是因为出自于说书人之口,到底有多少真实性谁也没有底。
林云泰在心底盘算着,得空的时候要查询一些资料。陈瞎子的故事中,智远和尚是陵川石勒墓的真正守坟僧,是崇安寺的首任住持,林云泰认为必须要查清楚这个故事的原始出处。正史中是不可能有记载的,而历代以来的稗官野史、笔记杂说数不胜数,从中寻找这么冷僻的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石函上的内容马上就要揭晓了,耳东,你激不激动?”岳依依问身旁的陈耳东。陈瞎子跟林云泰等人后来讲故事时她不在场,所以不知道对方透露了这个很重要的线索,一个原本让她更感兴趣的线索。
岳依依的话把林云泰和陈耳东的思绪拉回到石函上。
“激动!”陈耳东随口答道,带着敷衍的味道,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后备箱里的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