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仍旧飘着细霰,将落未落地笼罩着。
蔷薇双手虚笼在那粗砂茶壶上,借着点热气暖手,眼巴巴看着几个伙计忙来忙去。方才为她沏茶唤做环姐的正拿着长柄扫把扫着地,一胖一瘦两个伙计搬桌抬椅,这前堂才好歹恢复了些样子。
那三姑当然是监着工的,已然掐着腰往柜台那么一站,“拾掇不干净今天谁也别想吃饭!”她这样一说,几个伙计自然免不得小声碎念几句,却也只能卖力干活。
日头惨淡地挂着,海风清冷腥咸,穿堂而过。蔷薇一时恍然,眼前竟模模糊糊浮现出娘亲的影子来,几个往来打扫的伙计便都化身于她,在桌椅柜台前忙忙碌碌,她热情招呼着客人,蓝底碎花的布衣上也满是油渍,裹着包头在这小店里迎来送往传菜算账,脸庞白皙,身形窈窕,一如自己初见的模样。
娘亲的一生曲折,似是皆因她起。
蔷薇出身西野王室,这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尊贵,可她却见不得人。原因也并无其他,西王府最重血统,她既为婢女所出,还是个酒后临幸的产物,自然宫中府中都被人低看一等。她母亲本是侍书庭的婢女,王府中皆传言她勾引男主人,坏了规矩,诞下蔷薇便被赶出门去,从此生死不知。
她被侍书庭的嬷嬷一手带大,长到能读书识字的年纪便被送去悲流刹做了医女,好在资质不错,入了鬼医蹇骞人的眼,收为弟子调教。学医十三年,立志游医四方的蔷薇,却被那一纸丧书牵扯到这万里之外的边陲小镇来。
蔷薇耽溺往事出神,不觉日头已过,店中几个伙计忙碌往来后也便闲了下来,拿来两碟瓜子隐在角落聊闲,三姑见之叹气,可无奈店中又无甚客人,只得作罢。
堂中生了火炉,倒是不冷了。只是茶水已凉,她又远涉而来,难免疲累饥饿,心中不由纳罕这舅甥二人采办食材为何迟迟未归,想了想还是先叫些现成的饭食,她方想起身开口,却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嚷嘈杂,蔷薇循声看去,只见那蜿蜒栈道之上拐出几个人来,黑衣劲装,面饰异纹,形容可怖。蔷薇心中一惶,想赶忙移开视线,却一眼瞥见后面那被制住的人,赫然可不就是灰头土脸的盛温城!自己的舅舅么?
“儿子!”先她叫出声来的是三姑。
老人家原本正端了一碗热汤面从后厨掀帘出来,想是看蔷薇饿的久了先让她垫垫胃。见此一惊,也顾不得许多便将那面碗往柜台上一扔便当先抢上前去,环姐等几个伙计见此也纷纷上前。许是听前堂声音有异,一直在后院打扫拾掇的老伯也出了来查看,蔷薇一见那老人慈眉善目便忍不住心生亲近,心想这该就是娘亲信中提及的尚伯了。
“哎呦喂!这老小子准是又去吉祥坊赌了!”尚伯见此情景便拊掌一叹,一脸痛惜。
屋中也不知哪个伙计当即接了一句,“可不是?如今连这鬼罗刹都找上门来!”
“鬼罗刹?”蔷薇闻言不详,就问身旁站着的面条一样的人“什么鬼罗刹?”
“喏。”这瘦高的伙计伸手一指,“鬼罗刹就是这吉祥赌坊的打手!吉祥赌坊是咱们南棠岛上唯一的赌坊了,进了赌场都是玉观音笑脸迎人招待,可要是输了局子又付不起账,这鬼罗刹就要上门要债来了!”
又听那冬瓜一样矮胖的人添了一句,“唉!不晓得三姑这次有没有钱赔呀!”几人正说话间,那两个鬼罗刹已拖着盛温城进了门来。
“娘!救我啊娘!”那盛温城进门当先便凄厉惨叫,可蔷薇看他周身也并无丁点伤痛,只见鬼罗刹一把将他扔在地上,掸了掸手,看向众人,“请个当家的出来说话。”
三姑纵然再是恨铁不成钢,事到眼前,断也不能见死不救,缓了缓,却仍是中气不足,颤颤巍巍,伸手指他,“盛温城,我只问你,阿品呢?”
盛温城抬头觑了三姑一眼,复又低头,嗫嚅着,“被押在吉祥坊了。”
三姑气急,挥手一嘴巴打在他脸上,“不孝子!可曾想想你死去的姐姐!”
三姑终究是个妇道人家,死了女儿,又年老体衰,使大力打了自己儿子,那也多半是疼在自己心上,当下摇摇晃晃支撑不住,环姐忙去扶着坐下。三姑大口喘着气,“敢问两位爷爷,我家这不孝子,在贵坊输了多少?”
那两个鬼罗刹显是见惯了此种场面,更兼面上油彩,不见真容,当即答道,“多也不多,这舅甥二人拿了一个金叶子当本,如今倒欠柜台十五张。”
蔷薇这才听明白这舅甥二人竟拿着自己给的钱半路去赌了钱。
听那鬼罗刹又说,“本坊素来是钱尽清台,只是这位——”伸手一比地上堆着的默不作声的盛温城,“说自己是举箸留仙的东家——”
那人话留半句,蔷薇心中一凉,想想那至今还被扣在吉祥赌坊的阿品,随即了然来人何意。滥赌许人可乘之机,这两个鬼罗刹,分明是上门要这铺子来了。
“娘!娘啊!你救救我吧,我知错了!你可知道吉祥赌坊啊,我不能死的,我还没生儿子!”
“死到不至于。”旁边站着的另一鬼罗刹不咸不淡的开口,“我们管事的嘱咐了,要是拿不出钱来,要你们一人一只手。”
于己无关,说的是风轻云淡。
“啊?救救我救救我!娘!求你求你!我不想没有手!这铺子是死的,我和阿品是连个大活人啊!不能见死不救啊娘!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赌了!”盛温城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尾上前去抱住三姑求救。
“我也是好心哪,店里没钱了,这红衣姑娘又大手笔给了个金叶子,我想要是扣宝翻盘,咱们就不用辛辛苦苦再等客了,你也看到这店里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娘,救救儿子吧,我可是你亲儿子啊!你也不想阿品四肢不全吧?将来怎么跟姐姐交代?”
三姑气的心肝乱颤,只得闭目流泪。如今女儿尸骨未寒,怎能把她积劳半生的举箸留仙拱手让人?可若不这样做,那阿品这唯一的骨血恐怕也是葬送了。这可如何是好!
那盛温城犹自求救,见亲娘闭眼不理,又转了个圈来求这些个伙计们。可这几人吃住尽在店铺,近来又生意欠佳,哪来什么积蓄可言?
“唉!盛温城!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尚伯颤颤巍巍,似是也不忍再看。只剩那环姐三人去翻柜台钱匣,别说一金半银,就是连个铜板也找不着啊。
“三姑。”环姐忍不住也去开口求她,“您可还有些积蓄?左右先把这赌债还了赎回阿品。”
“是,老板娘就这么一个儿子,咱们得救!”冬瓜憨憨傻傻,说得却是斩钉截铁。
这个道理三姑又何尝不知,可再大的家底架不住只进不出,要养上这么些伙计,又有那不肖子孙赌钱挥霍,如今能拿得出手的,可不就剩下这一间铺子了么?
“举箸留仙——”三姑嘴张了张,欲言又止。
“举箸留仙不能卖。”不卑不亢,清清楚楚,众人回头一看,说这话的正是蔷薇。
无由之言,最是心惊。三姑一愣,环姐则‘啧’了一声,“这位姑娘你——”
“我自家的事要你一个外人管!”盛温城先听不得,一脸气急败坏,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
蔷薇一哂,心中对这个舅舅也实在是爱不起来,“远道而来但求一餐,钱我给了,我只问你,我那餐饭汤食,几时呈与我吃?”
盛温城哑口,还待再要狡辩几句。便是尚伯也忍不住骂他,“盛温城,你啊!你真是要坏了举箸留仙的最后一点名声啊!”老人长吁短叹,此中情景,也不忍再看。
“更别说——”蔷薇一顿,凤眼一虚,“我才是举箸留仙的东家,怎么就轮到你做主了?”她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娘亲随信附给她的房契地契来,细指一展,在众人眼前晃了一圈,“诸位可好好看看,你们掌柜的经营不善,屡次借款,早就把这铺子抵给我了。她还找了万金商行的尹掌柜做了人证,留书一封,几位大可去求证一番。只是这铺子卖与不卖,如今还是我说了算。”
蔷薇来南棠之前便早已做好打算隐去自己的身家来历。这一是说来复杂招人非议,二是西王府之于娘亲,总不是什么好经历,说来徒惹生者伤心,更何况还有阿品,何苦多此一举呢?思虑再三,她也只能硬起头皮来做恶人。
众人惊闻此言,如轰雷掣电。盛温城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三姑如梦初醒,上前去又仔细瞧了瞧那房契,可不是黑字红印,货真价实?一想自己儿子外孙都多半相救不得,不禁掩面抚心。
那两个静观好戏的鬼罗刹见此情状,也冷笑一声,不由分说一把拉起那地上委顿的盛温城,“如此如此,有银消灾,无钱见红,如今也只能要你一只手了。念你老母在此,盛老板,可随我二人回坊受裁吧,别等苦了你那外甥。”说着,便要把人拉出门去。
三姑颤巍巍的声气叫着儿子起身去拉。蔷薇见此心生不忍,本也只想着吓吓他给个教训,收了房契,出言止道,“两位且慢——”
“哦?姑娘何话?”鬼罗刹倒是也止住了脚步。
“他二人于贵坊欠下的赌债,我还了。”她上前两步,手心托出一颗圆珠,莹润盈彩,光质鉴人,“够不够?”蔷薇眉头一扬,“据说这是北海南珠,十五枚金叶子可还带找零吧?”
这两个鬼罗刹浸淫赌坊已久,被那些个滥赌之图典当出去的金玉宝饰可没少见。一颗品相上乘的南珠就这么摆在眼前,岂有不收之理?
可这鬼罗刹偏生生就动了些鬼主意,又上上下下打量了蔷薇一遍,只见这小姑娘进退有度,穿戴不俗,总该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女,若是钓上了赌钩,赌资想必不少。就是再不济,凭这双勾人心魄的凤眼,扔到台子上做个赌妓,那登徒浪子也得趋之如骛哇。
这么心下一计较,当然开口便捧,“姑娘真是大手笔,左右找零我们也得禀给管事的,您莫不如随我们走一趟,玩上两把怡怡情,也好把那小子接回来,您看如何呀?”
“好。”蔷薇似是想也没想,一口答应。又回过头去问那几人,“有人愿意随我同去吗?”
众人皆面色犹疑,无人敢应,蔷薇不免失望。忽听三姑开口道,“我随你同去。”言罢又踢了一脚依旧赖在地上的盛温城,“去尹掌柜那里求个证,真真假假,咱们也不能只听人家说就尽信了。又指了指几个伙计,“环姐,你随他同去。冬瓜面条你两个,跟我一起去赌坊。”
当下留了尚伯照看店里,蔷薇款步提衣,便当真随着两个鬼罗刹去了那吉祥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