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之分，细雨隐隐，月海也似被这寒冷冻住了一般，无波无澜，了无生息。
这是南棠最为寥落的时节。盛蔷薇便是在这个时候，孤身一人，横跨了大半个灵州，又坐了一晌午的海船过了月海，她撑着一把破败斑驳的油纸伞，伸出手去，扣了扣油迹斑斑的铜环。
‘举箸留仙’
抬头看去，乌墨树制成的牌匾上书四个金字，蔷薇心中一动，不防沉重的木门‘吱嘎’一声响，门后探出一张皱纹满布的脸来。
“找谁？”一老妪警惕地瞪视着蔷薇，一脸戒备。
‘哎，这应该就是姥姥了吧？’蔷薇心里这么想着，却冷不防被这老妇凶相一吓，说出的话就有些支支吾吾，“呃，这里，这里不是举箸留仙吗？”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无害，“婆婆，我从岛外来的，想吃点东西。”
她竭力表示了自己的友好，那老妇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终于门让出半边来，语间不减敌意，“现在是淡季，可没那么多菜式让你小姑娘尝。”
“呃，没关系没关系，我吃个简单的就好了。”
蔷薇讪讪地跟着走了进来。她环顾一圈，不由咋舌。虽说是淡季，但作为一个饭馆来说，这也荒废得未免有些过分。前庭中灯光昏暗，桌椅板凳都歪歪扭扭的，好些还被拼在了一起当赌桌，桌上乱糟糟散着骰子和骨牌，地上则堆满了花生瓜子壳。蔷薇心中感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桌上的灰厚得有点夸张，蔷薇心想椅子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但被那凶巴巴的老妪一盯，她也不敢嫌这嫌那。
举箸留仙？照这么个情形看，连个牛鬼蛇神也是留不住的吧。难道妈妈就是在这么个地方过了大半辈子么？
“呃，这店里就您老人家一个人打理么？”蔷薇笑得十分讨好，卖力地想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故而说话都非奇奇怪怪地在前面加个‘呃’。
然而那老妇人却没听见似的并未理她，走进后堂，不一会儿又出来，手中多了个铁碗和一双老长的筷子，蔷薇正自纳闷这是要干什么，只见那老妇人倒扣铁碗，往桌子上一撂，操起那长筷子，一通噼里啪啦敲，放鞭炮似的，食桌上的灰尘都被惊得半尺来高，震耳欲聋声中二楼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男声女声，不一而足。此时要是不知情的人路过听那么一耳朵，多半还以为这是钟馗伏魔的现场。
蔷薇呆若木鸡地给震在那儿，口水都不敢咽。
不消一会儿，楼梯上乒乒乓乓，几个男女睡眼惺忪地挨了下来。
“三姑，你这大清早的，做什么法事啊！”
蔷薇循声看去，只见当先说话的是个圆头圆脸的大姐，年龄似乎比自己大一些，手捂着嘴打呵欠，显然是还没睡醒。
跟在她身后的，简直就更是活脱脱从志怪小说中走出的人物了，一个长手长脚的，脖子也长的媲美仙鹤，重心不稳似面条，蔷薇看他下楼梯可真担心他一个不稳栽下来；一个矮矮胖胖像冬瓜的，看他走路的姿势也和从楼上轱辘下来无异；还有一个白净一些穿着个半新不旧长袍的，这人看上去年龄稍大，长得倒是正常了些，却不知为何总是一脸奸笑。
一行人叽叽歪歪的下来，下来之后便齐齐就近找凳子上一靠。
那老妇人‘砰’地又敲了一记，大喊，“你们眼瞎啦！有客到啊！还不快去厨房准备！”那老妇人喊得声嘶力竭，环视众人一圈似又发现了什么，“阿品呢？”她厉声问道。
“阿品啊——”那长得有些奸诈的人上前笑着打哈哈，“没睡醒呢，没睡醒呢，快，客人呢，客人在哪儿呢？”他转了一圈才终于发现蔷薇，‘呦’了一声，伸手一指那圆头圆脸的大姐，“环姐，还不快去沏茶！”
那大姐拿眼睛斜了蔷薇一眼，终于起身不紧不慢地去了，蔷薇视线跟着她走，想着那后堂也不定乱成什么样子。谁知屋中央那老妇又陡然一嗓子，把蔷薇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盛温城！你做舅舅的也没个长辈的样子！那臭小子是不是又拿钱去赌了！阿品，阿品！”她又大喊了两声，楼上仍是没有动静。
‘盛温城？天啊，这个面前站的人就是自己的舅舅了？’蔷薇心中直打鼓，怎么跟自己想得不太一样。
“哎呀，来了来了！姥姥你能不能小点声！我刚睡着！”终于，楼上模模糊糊应了一声，一阵踢踢踏踏，一个少年也蹭下楼来。
“你看，妈，你老冤枉我。”盛温城往椅子上一靠，搭起了二郎腿，“阿品，有客到，正是喊你去厨房做菜呀！”
“哪来什么客，咱家这个小馆子八百年都没开过张了。”那少年依旧迷迷糊糊地，睡眼惺忪地站到了楼梯口，一看老妇人叉腰立在那儿，终于清醒了些，赶紧赔上笑脸，上前一抱那老人肩膀，“哎呀呀，姥姥你生什么气，大清早的，气坏了身体可不好！”
谁想那婆婆听他说了这话更气，“大清早！你们人人都说大清早！日上三竿啊小祖宗！你是不是要把你死去的娘气活过来才甘心哪！”
“好端端的提娘做什么！”少年脖子一拧，面露不悦。
蔷薇心中一酸，眼见那少年脸色也是一黯，婆婆叹息一声推开他，“快去招呼客人，去后面告诉尚伯，厨房开火做饭！”她说完也往后堂去了，几个伙计也极有眼力见地各自忙了起来。那少年转了几圈，终于在前庭的东南角发现了蔷薇。
“哎，这可真稀奇，打哪儿来这么个漂亮姐姐！”他转眼又嬉皮笑脸起来，几步一晃来到蔷薇面前，“你要吃什么，我做给你。”
那一胖一瘦两个伙计把前庭窗板卸了下来，光线透了进来，蔷薇借着光仔细打量着这个少年，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面容可爱，言谈举止之间却硬凹成熟，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她于是出言问他，“你叫阿品？”
“是了，我叫尚一品，爹娘给我起这个名字呢是希望我上人一品啊，怎么样，不错吧，不过叫我阿品就好了！姐姐想吃什么？”
姐姐。
他说者无心，听在蔷薇耳中却如黄钟入耳，血液都烧了起来。姐姐，是啊，血脉是斩不断的。面前站着的这个少年，她也是妈妈的孩子，他是自己的弟弟。这举箸留仙里的三个人，也是她在这个世间最割不断的牵扯，姥姥，舅舅，弟弟，她从此不再孑然一身，她也有亲人了呢。
一念及此，她开口道，“一条清蒸石斑，一碟椰子鸡，猪脚牛腩饭，还有蛤蜊汤。”蔷薇眨眨眼，一连串地说出了记忆中的美味佳肴，“那就先点这么多吧。要是不够的话我再跟你说。”
“这些还不够啊？”一旁站着的阿品听得目瞪口呆，柜台前拨弄算盘听闲的盛温城闻言呵呵一笑。“你个呆小子，人家姑娘是会情郎来的也说不定，两人份当然要点足啊！是哦？”他说罢还朝蔷薇努了努嘴，一脸我是过来人，我很了解的样子。
蔷薇心中对这个舅舅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连忙讪讪地笑，“不，误会了，我是一个人吃，没来过这里，多点了几样而已。”
盛温城窃窃一笑，也不再管她，手中的算盘拨得直响，“阿品，还傻杵着干嘛？买菜去呀？你站在那鸡鸭鱼肉的能自己跑到你碗里来？你这小子，怎么一见着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
“是了是了，小爷这就去。”阿品眉毛一扬，大步一迈就往出走，可这还没过门槛呢，就老鼠见了猫咪似的畏畏缩缩又退了回来。
他凑近柜台，扣指一敲那红漆桌子，“舅舅，舅舅，拿点碎银来，身上没钱！”
“你这小子！”盛温城拿算盘一划他，“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留点翻本么？你这小子赌桌上输红眼了就不管不顾了是不？”他嘟嘟囔囔骂了阿品两句，却又怕后院的三姑听见，压着声，拿眼睛剜着他，却还是去柜下摸那钱匣子。
蔷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舅甥二人嘀嘀咕咕，看两人神情也猜出了大概。举箸留仙，海边酒家，虽说淡季，可是店里连备用食材都没有，这经营之差真是可见一斑，难不成，这如今连点周转银子也拿不出来不成？
还真就别说。柜台边的两人看着空空如也的木匣子傻了眼。阿品苦着脸，“舅舅，没钱了！这可咋办，要是被姥姥知道我偷钱出去赌，她会打死我的！”
“打死你也活该！”盛温城重重一合那木匣子，“你舅舅我赌术高超，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外甥！”他伸手想在阿品额上弹个暴栗，这阿品却早料到似的侧弯脖颈，不着痕迹躲过去，“舅舅！你先别打我了，快想想怎么办啊，反正要是被姥姥知道了，我就说是你非拉着我进赌场的!”阿品大眼一晃，倒是提前给自己想好了后路。
“你个白眼狼！”盛温城伸手又要弹他脑门，眼睛一瞥正落到东张西望的蔷薇身上，他动作顿止，嘿嘿一笑，计上心来。
“哎呀，姑娘今日前来，真是让我们这小店蓬荜生辉！未知姑娘芳名啊？”盛温城身形一晃绕过柜台，来到蔷薇的桌前。
“芳名谈不上，我叫蔷薇。”
“哎呀，没想到蔷薇姑娘人美名字更美。”他抚掌大赞，随即又语气一转，“只是姑娘点的这几道菜，食材贵重，小店得现卖现做，少不得劳烦姑娘你先交点定钱。”
“交点定钱？”蔷薇吃惊不小，“怎么我还没吃上一餐半食的就要我付钱吗？”
话音未落，环姐端着一壶泡好的热茶走了过来，把那茶盘往桌上一推，也不说话，瞄了蔷薇一眼，又赶紧跑回后堂去了。
“这不是茶就来了么！”盛温城煞有介事，“这可是元溪雨前茶，知道这一壶多少银子么？”
“我又没点茶。”蔷薇凤眼一瞪，“再说，这进门一壶茶不是你们举箸留仙的规矩么？几时起这也要额外收银子了？”她伸出那纤纤手指来捏开茶壶盖，只见里面只伶仃浮着一层茶叶碎子，哪来的什么雨前元溪？
“哟，你还知道我们举箸留仙有这规矩呢？你不是没来过南棠岛么？别不是专门砸场子来的吧？”盛温城眼睛搭了蔷薇一眼，
“得了得了，舅舅。”阿品在后面忙拉着，“我去找兄弟拿点钱吧，你别得着个人就宰客。”
蔷薇一看这是真真揭不开锅了，阿品又急急忙忙地要出去借钱，忙站起身来，“等一等！”她看了盛温城一眼，从袖中摸出一枚金叶子来，“休要教你们为难，我只是远道而来想尝一尝举箸留仙的手艺而已，那我就先把酒菜钱结给你们好了。”
“哎呦呦！姑娘真是大手笔。”盛温城看见这金叶子立马笑成了包子样，连忙双手接过，心说这可是个金主哇，“是是是，姑娘您放心着哪，举箸留仙招牌搁那大门口高高挂着呢，近说南棠岛，远到青叶城，谁尝了不说好？谁吃了上顿不想下顿啊？您只需在这稍候片刻，我这就亲自去那海边鱼老祖那捉鱼去，保证您这吃到嘴里，美得是仙人也不想走喽！”
盛温城这厢正吹捧得欢，阿品却早听得不耐烦。他从小便在这前堂后厨厮混，自家舅舅口绽金莲忽悠人的伎俩真是司空见惯。只不过从前举箸留仙是实至名归，吹捧一二也无不可。可现在呢？自从娘亲半年前离世，后厨半散，客源枯竭，举箸留仙眼看着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糊涂度日，挨过一天算一天。
“舅舅！”他站在门口，颇为不耐地喊了一声。“你还去不去！”
“去去去，你个臭小子！催什么催！”盛温城瞪了阿品一眼，复又转向蔷薇，“姑娘你稍候片刻哈，我舅甥二人去去便回。”
他吹胡子瞪眼拉着阿品便走了。蔷薇眼见这一大一小出得远了，又环视了一周这前堂的林林总总，不禁叹息不已。心想要是娘亲还活着，眼见自己一手经营的举箸留仙如今破败成这番狼狈样子，又会作何感受啊。
生前身后事，去来几人凭？
娘亲，我会代你守着阿品，守着举箸留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