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竟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天气,好不容易晴朗的天气,又见上空黑云滚滚,似乎又要下雨,果不其然是江南水乡。沈佩佩本来正香甜地睡觉,竟活生生被膝盖痛醒,下雨天什么都好,就是风湿病又会犯,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从梦中疼醒,但长期以来,她从未对人说过,早已习惯缄默不语,想着顾新元平日事务繁忙,如今家里喜添家丁,自己这个孤家寡人,又有谁可以让她撒撒娇呢?“还是忍着罢。”沈佩佩琢磨着,做人还是“老实本分”些好,这病老是没完没了,任谁都烦。
今早起得又迟了些,大家伙各忙各的事情,“佩佩你怎么起来这么早?”周嫂拿着一把扫帚路过她身旁,笑咪咪地说,“大家都起这么早啊?”沈佩佩揉了揉眼睛,膝盖虽疼,但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走到饭堂门口,瞧见里面空空如也,只余徐踵羽一人,翘着二郎腿在吃饭,沈佩佩叹了口气,走过去扯了一个长条板凳,坐在他旁边,不时地揉揉自己的腿,徐踵羽撇眼看了她几眼。
“快吃吧,今天早上我在厨房多拿了些。”徐踵羽嘴里嚼着一个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谢谢。”沈佩佩心里一暖,没想到他竟如此心细,还时时惦记着自己呢。可望着眼前,那堆得跟“山”一样高的食物,着实有些吓人,沈佩佩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可是你拿这么多的东西,我也吃不完啊。”五个白面馒头,三个鸡蛋,四个肉包子,一碗红枣粥,细细数来,沈佩佩觉得这分量够四个人吃的了,“不不不,这才是你的,其他的全是我的。”徐踵羽把旁边的一个小碗推过去,可怜兮兮地,里面只放了一个馒头和一个鸡蛋,两者的对比差异还是有些明显。
沈佩佩没好气地砸了砸舌,“这人也忒不会说话了。”她心想着,哪怕是假装说说也好,反正自己也撑不下这么多东西,还怕她抢他的不成,不过想来,这徐踵羽胃口也太了,昨日只当他是个爱吃零嘴的糙汉子,那满满的一盘糕点都是被他收拾完了,没想到当真吃起正餐来,这食量也是相当惊人的,但碎锦这么大,别说养个饭量大的人了,就是头肥猪,顾班长也还是养得起的,这样想着沈佩佩倒也安心不少。
“别想了,我吃得也不比猪少。”徐踵羽翻了几个白眼,拿起碗里面的鸡蛋,在桌尖处敲了敲,蛋壳发出“呲”的一声破掉了,他又准备说些什么,想了想太过讽刺也不好,话到嘴边又放下,开始认真剥起鸡蛋来。沈佩佩心里一惊,连忙遮住自己的眼睛不让他看到,随随便便看穿人心,确实是有些恐怖。
“对了,昨天没来得及,那个盒子的事情你什么时候能告诉我,我已经帮你躲过了华筵的追杀,貌似他已经放了你一马。”
“这件事说来话长,具体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徐踵羽吹了口气,瞧那荷包蛋白白嫩嫩的,真是好看,便把那剥好的鸡蛋放到沈佩佩的碗里面,“哪里?”沈佩佩看了一眼自己的碗,一方面心里有些感动,但另一方面心里又有些恼怒,不知他是真的不知情,还是故意拖延着不告诉自己,这种吊人胃口的做法到是跟昨日那管家一样,令人讨厌。“你还记得昨晚我跟你说的吗?”徐踵羽一脸神秘地凑了过去,“记得,你说你是竹山道人的徒弟。”
“嘘,不要声张。”徐踵羽四下看看,却定没有人过来,继续跟她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师父已经去世了。他老人家仙逝的时候曾经跟我提过你。”沈佩佩一脸惊诧,的确,这个消息足以令人震惊,近几年周山的名号打得异常响亮,竹山更是众人皆知,沈佩佩小的时候与他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牛儿不知从何处听来这个消息,软磨硬泡,硬是拖着沈佩佩一起去寻他,那观建在周山的半山坡,藏于一个隐秘的山谷之中,大片的茂林修竹,所谓“山路十八弯”,山势回旋,也不过如此了吧,沈佩佩也记不清楚到底换了几个方向,印象中只有一个青瓦道观,屋后凌空飞瀑,风景甚美。“他老人家真的已经去世了么?那年看到他的时候,那老人家身体还甚是康健。恍然间,时间已过得那么快,牛儿不见了,那老人家也已仙逝。
“你见过我师父?”徐踵羽停下来,表情有些严肃。
“恩,还是小的时候,我的一个玩伴,曾经央求过他,那时你师父还送了他一张平安符。”沈佩佩揉着自己的膝盖,虽然也是疼,但好歹舒服一点了。
徐踵羽想着,他师父自小修习道派,受黄老学说的熏陶,主张自然万物各有所命,强行改变命势则是违背天意的行为,所以一向不轻易出手,这么多年,带着金银财宝上山求他的不计其数,但真正受他恩惠的却只有寥寥数人,怎么会轻易帮两个无关的小孩子。
“不过,话说起来,这唐街有没有抓药的地方?”徐踵羽琢磨着,师父的行为一向古怪,尤其是到了晚年,要是自己想破脑袋也是猜不出来,那还不如不猜了。
“有是有,不过你问这个干嘛?”
“你关节疼痛如此严重,为何不去药房看看,再说了,跟我一起去,连大夫都不必看,我可是比一般的人都厉害。”徐踵羽端起最后一碗红枣粥,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那粥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没想到喝下去异常烫嘴,徐踵羽只感觉喉咙里一股热流流下,整个肚子都开始烫了起来。“哎呀......”,饭堂里发出一声感叹,沈佩佩在一旁笑个不停,捂着嘴,一想到他刚刚吹完牛皮,吹嘘自己比普通大夫医术高,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一碗粥给拆穿。
“你还笑,亏我刚刚那么好心。”徐踵羽有些无奈,这丫头没心没肺地,如此不温柔体贴,不能算是贤惠之举,将来估计是没人来提亲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的错了,你快吃个鸡蛋冲一冲。”沈佩佩赶紧把刚刚那鸡蛋拿起来,恭敬地递给他,然而仔细追究起来,这鸡蛋还是刚刚徐踵羽自己剥的壳,沈佩佩此举,借花献佛,约莫是显得不太地道。
“哼,这回就算饶了你。”徐踵羽觉着,懒得跟她计较。沈佩佩瞧他再无吃东西的胃口,便递了块手帕过去让他擦嘴,徐踵羽接过来,“吃个馒头都这么磨磨唧唧的,快点吃完,咱们得去药房。”他细细数来,自己已经好久没有与人同桌吃饭,师父只在自己房间打坐,从不与他们共同进餐,那时至少还有师姐陪着自己,每日玩耍也不甚孤独,只是后来世事变化无常,这么热闹的早饭,十年来也算是头一遭。
茶足饭饱之后,沈佩佩说要去打个招呼,见顾班长正在厅堂与人议事,心想也顾新元一向是个老古董,也不知道许不许她出去,尤其是与男子一起,想着这个机会难得,便垫着脚走到顾新元身后,趴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顾班长我出去一会儿啊,待会就回来。”顾新元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好发作,低着声音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就回。”顾新元撇眼瞧徐踵羽站在厅堂后面,眼光时不时扫过来,想着他们必定是一起,虽说这徐踵羽好歹也算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但放沈佩佩跟他一起出去,顾新元这心里老是有些不放心,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觉得华筵前日才来碎锦抓人,平心而论,多多少少跟他是脱不了干系的,这好不容易躲过了牢狱之灾,还敢出去“抛头露面”,沈佩佩与他一起,可不算是惹祸上身嘛!便黑着脸,凶巴巴地说了一句,“不许去。”
沈佩佩看看后面的徐踵羽,异常恼火,心里觉得这顾班长越来越不通情理了,牛脾气一上来,说了句,“没事,我们马上回来。”拉着徐踵羽就出门去了,顾班长一急,竟活生生晾着客人,手里拿着一张红色请帖,追到门口,瞧沈佩佩已经跑远了,便朝着街上大喊一句,“臭丫头,你可得给我早点回来。”沈佩佩一向调皮,嗜睡偷懒,这回又死活不听劝,简直是越来越放肆了。
“今天可真真是奇怪,顾班长不知道是怎么了,死活都不让我出来。”沈佩佩气喘吁吁地,拉着徐踵羽一阵疯跑,瞅着顾新元追不上来,一溜烟跑到转角处“消失”不见。
“你们俩可真是有趣。”徐踵羽揉了揉手腕,笑道。
“别提了,一言难尽。”沈佩佩越来越觉得,要是自己的父亲还在世,恐怕顾班长这管法,他都会心疼吧。“药堂在这边,一直沿着这条街直走,拐三个弯就到了。”沈佩佩指着这边,瞅着今天这街实在是有些热闹,车水马龙地,时不时有一辆马车经过,阔气一点的,开着自己的西洋车,一路上鸣笛,路边的老汉抽着当地土烟,哒吧哒巴嘴,眼睛眯成一条缝。阴沉的天气没有浇灭人们上街的热情。路边摆着炸糖瓷饼的,用糯米制成的饼异常爽口,沈佩佩本身就管不住自己,一出来就想自己去玩,哪管得了徐踵羽这么多,心想他爱干嘛干嘛去吧,而且最关键的地方是,沈佩佩已经好久没去过那药房,心里也是有些难言之隐。
“你要是敢丢下我一个人,偷偷出去玩,回去指不定我会跟顾班长说些什么。”徐踵羽看穿她的心思,威胁着说。
“好吧。”沈佩佩想着,两个人一起出来,丢他一个人自己去玩,着实不够意思,便悻悻地带着他往那药店走去,那人或许没在呢?
拐了几个弯,“百家药房”出现在眼前,店里面抓药的小哥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不停地在密密麻麻的小柜子里面抓药,每个柜子都贴着一张标签,就像集市上每件商品都标明了价格。
“小哥,麻烦一下,我要抓药。”徐踵羽走到门口,朝里面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的人喊到,沈佩佩却突然躲到徐踵羽后背,悄悄地露出一个头来,瞧那人还是正宗的清式打扮,前额脑袋剃得很干净,抹了发油,显得闪闪发光,一条鞭子又黑又长,梳在脑后,沈佩佩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心里琢磨着这人长得也不太像,顿时放心大胆了起来,挺胸抬头地从徐踵羽身后钻出来。那小哥转过头来,看见眼前站着一对青年男女,小伙子一身青衫长衣,面目甚是俊秀,女孩面容秀丽,颇为可爱,但隐隐之间觉得这女孩十分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要什么药?”那小哥问道。
“桂枝10克,赤白芍各15克,当归12克,防风10克,知母15克,海风藤15克......”徐踵羽款款到来,像是比老中医更熟悉,“对了,还有生地50克,蜈蚣3条,蝎子10克”,若是普通人,恐怕都记不住他刚刚说的那些拗口的东西,但那小哥到是一听就懂,眼神中略微带些吃惊,先前只觉得眼前这人是那家的纨绔公子,没想到却是个懂医术的,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便不慌不忙地从各个柜子里面抓出药材,掂量掂量药的重量,觉得差不多了,再放在小天平上慢慢称,其实也只是从里面拿出几枝,十几年的手感,那到不是说来玩的。
沈佩佩站在旁边,顿觉异常惊奇,平日里没看出来,心想前几日撒谎,说他是西洋回来的医生,怪不得他镇定自若地劝服了顾班长,当时只当他是吹牛的骗子,没想到真的是深藏不露,沈佩佩心里觉得以后再不能小瞧了他,便咳了两声说道,“这蜈蚣和蝎子,我看还是免了吧。别到时候把我毒死了,那损失可就大了。”
“我说你没见过世面,还不信我。这蜈蚣看起来可怕,实际上药用功能可大呢。”徐踵羽在一旁呛声。
“你年纪轻轻也不像有风湿的样子啊?”那小哥边包药材边说。
“不是给我的,给她的。”徐踵羽看了一眼沈佩佩。
“你,你是?”那小哥盯着沈佩佩看了好几眼,越来越觉得有些熟悉,突然抓了抓后脑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就是那个偷了我药的小鬼吧!”他指着沈佩佩,十分恼怒,“当年害我害的如此惨,现在还敢来!”沈佩佩想着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纸包不住火,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当年那砒霜的事情,也怪自己年少不沉稳,他师傅本来就是个有名的暴脾气,一点就炸,当时一怒之下,竟然决定要把他赶出药房,要知道他无亲无家的,又不会做其他的事情,这不等于直接让他去死嘛,便死死地抱着他师傅的腿求饶,顾班长知道了这件事,带了几壶酒去找他师傅求情,趁他喝醉了套话,这才没扫地出门,但俗话说,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他还是吃了几十鞭子,皮肉伤总是免不了的。为此,沈佩佩一直心有愧疚,不敢轻易来这药房,平时出门也是绕道而行,所以算起来,差不多十年未曾来过,那小哥的样子早已忘记,没想到今日却这般不走运,被他抓个现行。
“对不起,你打我几十鞭子吧。”沈佩佩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得这债迟早是要还的。徐踵羽呆在一旁,从两个人的眼睛里看出了个大概,心里暗暗笑道,沈佩佩这厮竟然如此调皮,怪不得顾新元看她跟看犯人似的,但见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那段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徐踵羽见了,心有不忍。只见那小哥抓起旁边的扫帚,气冲冲地就往外走,沈佩佩低眉顺眼地,准备听天意顺人命了,心里只求着不要把自己打残废,这样以后都得靠别人照顾自己了,她想这样多不方便。
“等等,我们不妨谈一谈。”那小哥正要一扫帚下去的时候,徐踵羽挺身挡在了她的面前,一只手抓住了那家伙。
“有什么可谈的。”那小哥撂下一句狠话。
“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孩,这样不好吧。”
“你在这里逞什么英雄?别废话,快让开,不然我连你都一起打。”徐踵羽还是没放手,沈佩佩在一旁吓呆了,倒不是别的,她没想到这人这般义气,心里念着以后可要对他好些。
“你冷静一下,这可是在你药房门口,有什么事情我们进屋解决。”那小哥听到这句话,看到周围的人群慢慢聚拢,朝着他们指指点点的,觉得徐踵羽说的也不无道理,药房师傅殴打病人,这要是传了出去,影响的的确确不好,便收了自己的火气,低沉着脸说,“跟我进来”,沈佩佩正要走进去的时候,徐踵羽拉着她肩膀,示意她在外面等。
沈佩佩感叹着,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