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地亮了,锦瑟在床上,带着梦醒的迟缓转动两下眼球,一弹而起,“楚!”“奶奶,”翠娥奔过来两手扶住,“奶奶。”
“大爷呢?”“爷在外间呢。”
锦瑟一手推开丫鬟,鞋也不趿,几步走到门扇前,伸手一推,怔了,两根泪线一先一后地坠掉而下。不是梦,是真的:半亮的晨光,屋内的蜡光下,他手肘搁在腿面上,低头坐着,垂下来的两手,左手包着纱布,纱上殷红一片。本该是两根后指的地方,没了。
锦瑟一手摁住心口,厉声哭了起来。她走到江楚寒的椅前,单腿跪低,手抖着,拿指缘从两边托住他的左手。
翠娥抽着鼻子,端起只小药盏,黯然退出。仿佛过了很久,江楚寒才发现面前多了个人,吞口唾沫润了下嗓子,一开口,声音仍极度地嘶沙,“别哭了,锦瑟,让我想点事,我马上就要想通了。”过了一阵,再度于女人无意停止的哭嚎中,极度疲劳地,“别哭了,你让我——安静地想想,我得想想。”但只收到了更狠绝的哭,像是在耳朵里抱了个坠地婴孩,因见到真世而惊恐地叫、踢、扭,把接生者扭得一手血,渗血的手一抽,雷喝震天,“别他妈哭啦!!!”
哭声立即止歇,悬在半空。锦瑟泪颤颤的,吓得脸色苍白,更衬出了脸容上伤疤的触目。
江楚寒垂低头,像是要把体内所有的气都一并吐光了似的吐了口气,音调软下来,“别哭了,啊。你让我——你让我——静静地想想,就快了。”
跪在地上的锦瑟憋住哭,发不出的力气就在体内撞,将她撞得抖得更凶。很快,在这震动的视野中,她看到江楚寒失了魂似的起立,绕开,走去面壁。面了一刻,双眼忽有所了悟地一挤,攥紧拳头,牙关高鼓起,骨节嘎嘣作响。绕掌几圈的白纱上渗出了血,层层外渗。残手带血举起,一拳砸上墙。
伤口一下子就被砸崩了,不知崩出来多少血,纱布迅速被血吃透。男人神志失常一样,血手冲着硬墙就去。直砸得土墙砖坯外露,裂出深坑,坑洞里全是他自己的血,手上原本完好的指根也暴出白牙牙的骨,还不停,咆哮着,一拳接一拳。
锦瑟尖叫着扑上去,“小楚,你干什么?你疯啦!楚,小楚,住手!住手!你别打啦!别打啦!”嘶喊得要把自己给撕破,拿自己拦,终于拦下了他的血手,捧进怀里,合抱在胸口,失声痛哭。
江楚寒也不再打了,从她那里木然地拔出手,嗓子哑到虚脱。“都是骗人的,锦瑟。全都是骗人的,弥天大谎。”双手颤着蒙住了脸,血就印在脸上。一会儿打开,往外一指,“你记不记得贺健翔说过什么?他说,他知道我厉害,从陈和想尽法子也要让我入龙会起,他就知道我厉害,又说,早知道他情愿自己去,他自己去干什么,啊?”
锦瑟大张着嘴,连抖带喘,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让我告诉你,”江楚寒笑,下巴抵到胸口跟前,笑得死难看死难看,“是陈和,是陈和查到了我是美阎罗的徒弟,他为了让我入龙会,故意放消息给贺健翔,告诉他师父的下落,条件是,必须避开我动手。贺健翔猜出了陈和的用意,所以他那天带去杀师父的人,全是丐帮里有势力的老辈,是他自己想除掉又没法子下手的。他要我帮他杀掉这些人,除了岳如花。这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头一次没查出这女人来;为什么后来欺侮你的那些人,跟杀师父师娘的又是同一票人。这是贺健翔嫌我下手太慢,催我来着。那回,老毛他们中毒,是贺健翔派他们自己人干的,以便让我一个不落地把他们统统抓住。”又笑成了仰首,笑得直拍大腿,“我、我就乖乖地入了龙会,乖乖地替陈和削弱丐帮,再替丐帮的贺健翔把他想杀的人一个一个都杀掉。我江楚寒,被这两个龟孙子耍得团团转,还以为我是在替师父师娘报仇,我要真替师父师娘报仇,就该把刀往这儿戳。”手指点着心口,怒吼,“我就该一刀戳在这儿!!!”两手往上一挡,挡开了哭着来捉他的锦瑟,连连摇头,“生我的那个女人说得没错,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个贱种、害人精,除了害人,我什么都不会。师父是我害死的,师父师娘全都是被我害死的。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咳了两声干笑出来,“这世上的每件事,都他妈是我的错!”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锦瑟连连摇头,心痛欲绝,什么都劝不出,光会流眼泪,“不是的,小楚,不是的”
并不顾她祈求地伸着手,江楚寒也只把手祈求地上翻着,步步为营,伤涩地退后,“可我不明白,我错哪儿了,啊?你告诉我,锦瑟,你、你行行好告诉我,我到底是,错哪儿了?我当初,是不是,是不是就该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死,我,我就对了,嗯?或者,我根本就该让那个****把我活活打死?对,让她把我打死,还有野狗,本来那群野狗也可以吃掉我的,我该让它们吃掉我的,吃掉我,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不!那****,那****应该一出生就掐死我、淹死我,把我扔到地下摔死!她干吗不摔死我”
“不是的,小楚,不是的,不关你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别说了,你别”锦瑟冷得牙关打架,好冷。他们之间有道冰层,即便她如此擒住他的衣袖,压倒性地冲他歇斯底里地喊“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他也听不见。他被封固在冰层之后,着魔地喃喃地诅咒着自己,由那冰一块块地冻裂五脏。
内在尽碎以后,裂纹开始爬上体表,江楚寒出现了严重而扭曲的面部裂变,“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我只剩两个选择了,要么,杀了自己;要么,杀了陈和。可、可杀掉他我又能怎么样呢?杀了他,龙会的继承人就是我了,这,这不就是陈和想让我做的吗?”又笑起来,直笑出贺健翔那类嘎嘎的声气,笑到断气,冲着屋顶高高举起了左手拇指,赞赏地摁一下,再摁一下。黏稠的血泥坠挂下来,像画押。
窗外的喜鹊喳喳叫起,两声短三声长。天快亮了。又一次,江楚寒以双手盖住脸,留着条再也盖不住的鼻眼。静止了一阵放下手,总算有个较为正常的表情了。“锦瑟,你去给我拿点酒,去,给我拿酒。”
锦瑟哭求,“小楚,你、你的手,你的手,你这样,不能吃酒的。”江楚寒拿血手搭住她,“给我酒,锦瑟,我不能再想了,我今天,真不能再想了,我怕我再想下去会疯掉。求你了,锦瑟,给我酒。让我过了今天,不管怎么样,都让我过了今天。”
喝了还不到半坛,江楚寒就已烂醉如泥。哑巴一样吼,砸东西,到手的全砸掉。砸到砸不动了,开始摔自己,走哪儿摔哪儿,脸冲地就往下磕,磕出一鼻子血,站都站不住。锦瑟哪里弄得动,哭着叫进富贵他们。这下好,几个小弟个个被老大拿耳刮子抡,老大抡完了又笑着抱住亲,一口是一口,亲得带响,自己手上脸上的血全抹给了众人。折腾到天大亮,给自己折腾到喊的劲儿都不剩了,好赖才被驾上床。一上床就开吐,乱蹬着打滚,胃液、胆汁吐得精光,方才彻底倒下,睡着。
富贵眼圈红红,重新换过了江楚寒左手的绷带,劝慰锦瑟几句,“嫂子,您里头歇着去吧,哥有我们照看着就成。”无奈锦瑟执意不允,只得作罢,“嫂子,您甭担心,就是醉了,没大事,睡一觉就好。那我们出去了,您也别太累着,哥要有什么事叫我们一声就行,我们就在外头。”
天色早已亮如真相,喜鹊也停了叫,热量从地气里钻出来,混合着一屋子的酒气怪味,还有床上连一声断一声的呼噜。
锦瑟守在床边,面上凸着道疤,一身的血、泪、呕吐物,两手攥着江楚寒废掉的那只手,千万遍重演着他在昏灯后提刀、冲她一笑、斩下去的情景。专门有一个词,用来形容这种疼痛:十指连心。真准确。虽然人体的禁闭是被眼眸所打开,带向外部世界,但是只有手、以手触碰过,才标志着占有关系的确立,才代表着真正的亲密。每当锦瑟回忆起江楚寒对她的爱时,就会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他的手。他的手,清晨系起她肚兜的带子,夜晚爱抚她散开的发;认真地捧住她的脸,玩笑地拧她的鼻子、弹她的脑门;擦着她的后背哄她入睡,赶上噩梦的话再拍醒;给她涂药、洗伤口,灯底下扮手影子逗她开心;有时她来月经疼得难受,他总会把滚热的手心贴在她的小腹上,打着圈地轻轻揉慰还有,每每当她像这样泪流满面时,他都会不厌其烦地拿手揩、拿手抹,拿种种甜蜜、强悍、柔情的手势再把笑容还给她。爱情的点点滴滴中,手,是最为重要的一个主题。
只要看看江楚寒的手,看看那曾经的优雅完美被肢解成了一副什么样子,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愿,他为了完成心愿而做出的所有努力,皆随着心之外延的残碎而粉碎掉。他的心,再也无法修补。江楚寒大病一场,卧床了整整半个月。咳血、发热、出疹子、长睡不醒、手上的伤口无法愈合就连当地的舵主都惊动了,亲自带着两位名医来望。墨儿后来也瞒不住了,只好让见,早学会不掉泪的孩子哭得像发疯一样,捶着桌子喊:“大哥都成这样了,你们不告诉我?!你们不告诉我?!”头几天有个大夫说看着恐怕不行了,让料理后事冲一冲。结果冲出来的是帘后的锦瑟,颊上的刀疤像要跳下地咬人,“富贵,你让这狗郎中给我滚出去!”谁劝都不听,日夜守在床头,不眠不休,端茶倒水喂药擦身。好在江楚寒素来底子硬,在锦瑟的照顾下,不久也就见点起色。
午夜子时已过,人声寂寥。大病初愈的病人在床上躺着,场场的梦由半开的帐子里走进来,一会儿是师父,一会儿是母亲,一会儿是陈和,一会儿是贺健翔。后来还梦到了夏雪,隐约是她年轻的时候,两个人猫在厨房里玩笑。他帮她择菜,不老实,偷偷亲了她侧脸一下。夏雪笑着,洗菜水甩了他一头。怎么一凉,就醒了。昏昏沉沉地一张眼,看见屋中圆桌上留了根蜡,照出趴在桌上的锦瑟,黑发乱糟糟的,随便散打了个髻。
江楚寒出声唤她,“锦瑟,锦瑟?”“嗯?”直起来,双目通红。右脸的疤看起来发黑,腮部深陷。江楚寒一阵心如刀绞,哑着,“睡去吧。”锦瑟揉揉眼睛,笑,“我就在这儿睡。”“这儿怎么睡啊?回头我病好了,你倒该熬出病了。赶紧睡去,我没事,你把翠娥叫进来就行。”“我也没事。你要什么,吃口茶么?”
江楚寒叹了口气,停一停,“过来,来,到床上来跟我一起睡,有什么事我叫你就是了。听话,过来,上床。啧,要不我过去睡桌子了。听话,来。”
锦瑟在床边踌躇一下,“那我睡外边吧。”面冲内,拉了条薄绸被躺低。江楚寒也翻过身,向她端量几眼,包着纱布的左手抬起搁到她颊上,轻盖住了那条伤痕。“丐帮的事,就算完了。希望能太平一段,要是再出上一次什么事,我可真就不知拿什么脸见你了。”
“小楚——”“算了,不提了,什么都不提了,日子还得往下过不是么?墨儿呢?这几天都还好吗?”“嗯,孩子看见你好起来,也总算有个笑脸了。今儿来的时候你还睡呢,你没听见,从观音菩萨到太上老君,挨着个儿地念叨,连土地公公都没放过。帮你呀,把天上地下的神都求了个遍。”
江楚寒惨淡一笑,“病成这样,真他妈丢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发了会儿怔。一回神,拍拍锦瑟,“进我被子里吧,没事,哪至于?你在我怀里,我反倒睡得安心点。”
等江楚寒睡沉时,锦瑟仍醒着,没睡意,唯有困扰。曾几何时,圈在她周身的臂膀是全世界最安全的一角。不管梦寐有多可怕,但凡醒来时,发现是在这怀抱里,被抚哄着,立即就会安下心来。可此时,怀抱依旧,它所带给她的安全感却跟她的睡眠一起,跑了,销声匿迹。是由于比平常多出来的那点汗,以及虚淡的腐败气?她不知道。虽然江楚寒暂被睡神带到了不为人知的某地,但他留下的身体,或者说,她所见、所感、有所认知的那层身体、皮肤,仍是他啊,可是被他所包裹着的她,却怎会觉得如此之不安?
锦瑟发躁、发烦,而她总保持着警觉的爱人,因她身体的微小扭动,在眠梦中迷糊着,以二人间熟悉的亲昵,嘴唇在她额角碰碰,左手擦抚她的颊,由颊至后背,擦两下,睡深了。锦瑟僵硬起来,脸上有一丝刺痛,是伤口被他手上的纱布刮到所致。她苦苦思索的答案,就从这一丝刺痛里钻了出来。他睡前也曾这样抚过她的面颊:要是再出什么事,我可真不知该拿什么脸见你了要是再出什么事,再出事跟着,那恶魔的声音就蹦出来抢白,声震四壁:江楚寒,你既然有心替你这娇滴滴的小****死,拣日不如撞日,反正你死在这女人身上是早晚的事。
半黑中,他又一次举刀,斩下去,斩自己。锦瑟直直瞪着两眼,呆了,为了压制突来的哭泣,赶紧一把摁住嘴。这一动,又带动了江楚寒,往里箍了箍两条胳膊,更紧地将她围拢住。这是她最迷恋的拥抱,如一条凹线贴合住一条凸线,合成一体,比什么都能更好地说明,她属于他,是另一半的他。但此间,薰热的屋与失眠中,锦瑟陡地明白她不是了,她不是充门面的木头剑,更不是他该以手臂圈起来的毕生守护,她是把匕首。不止可以去剁他的手指,将来还可以让别人拿着,去截他的腿、割他的喉、剖他的肚子、拉掉他的****,一片一片地剜干净他,片甲不留!
锦瑟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只顾着他对她好,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当他笑着跟她说“谁都知道江楚寒怕老婆时”,她还跟着笑;当出事后他比出事前待她更好时,她还觉得欣慰!她竟然从来不去想,所有人都知道,江楚寒的老婆是被轮奸过的,生不了孩子,只会生病,他还把她当宝贝,不嫌丢脸地带上她,谁见了都得毕恭毕敬地叫嫂子、江夫人,好让她放心,他还是她会走路的贞节牌坊。所有人,他们如今知道的更多了:他又为了她,断掉了两根手指头,此后,将会继续为一只破了相的破鞋,亲手断送掉自己的命。她从不该为他所做的一切而感到安心,恰恰相反,她该恐惧,直恐惧得惊声尖叫。
他不是说,怎么说来着,“你就是我的命!”是的,是她取走了他原本强悍、坚韧到不可摧的生命力,转而替换成自己这条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的命。他再强都没有用,只要有她,他就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这一次是侥幸,可谁也不能保证,他的运气当真不会用光。那鬼一样的贺健翔说得对: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除了这姓贺的,不知还有多少贼在打他的主意,防不胜防。她绝不能让他为了她送命,也不能为他而自己去送命。他已差点就死在师父师娘的真相上了,如果她死了,到时候他一定会认为是他自己害死她的。她死了,还有谁能衣不解带地守在他的床边,握住他滚热的手,一回回坚决地以自己的生命起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最糟的是,除了她,他还拖着个墨儿,不过墨儿,到底是不用他操心太久的。那天,不还一刀劈烂了桌子,“谁把大哥的手弄成这样的?嫂子,你告诉我,我这就去杀了他!”多有个小男子汉的样。十年内,墨儿将会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仅不再需要他的荫庇,反而会倒过来给他以荫庇,就像他曾对师父那样。
但她呢?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只可能一天比一天更衰老,更难以离开他,她会永远是他的拖累,她会拖死他。
但她怎么会想他死呢?她是最不想他死的人了。为了让他好好活着,就算再把她扔回到贺健翔身下、扔进地狱的油锅里头她都情愿,为了他,她什么都情愿。这样一份疼惜他、包容他、无尽柔软的女子之爱,怎会是把要他命的刀?
她一下分开江楚寒的手臂坐起身,去枕头下摸手绢。他醒了,手抚着她的脊背,“还没睡呀?哭什么?”笨重地坐起来,“怎么了,啊?别哭了啊。我没事,好好的,别哭了,还哭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