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颚骨啦大开,“哈哈哈哈哈,我、我不过是随口说着玩玩的,你竟然就当真了!哈哈哈,江楚寒,你这么多手腕,至少也该跟我讨价还价一下嘛!这么看来,你死了是真不冤!我看只要我把刀这么——”朝着锦瑟虚顶一下又松开,另一手指住了对头大笑,“你别绷着,才是不是吓得裤子都快湿了?我、我真希望有面镜子能让你照照你那熊包样!哈哈,本来我还不想告诉你,这下我就都跟你说了吧!本帮主已经好几个月都没碰过女人了,今儿中午没憋住,又把你这小****给干了一场。怎么回回都流血啊,啊?把我床都弄脏了,你看看,还他妈哭、还咬我,又不是第一次了,非弄得这么见外。”脸向前勾,逼视锦瑟双目紧闭、泪水耻辱洪泻之态,得意地又把身体抬高,拧拧头,“我的意思是说啊,我对你这只会流血哭鼻子、不会****舔****的老婆一点兴趣也没有,该干的也都干了,留着她只能占我口粮。杀了她吧,她又跟我无冤无仇,而且再怎么说,上边下边都沾过我那么多子子孙孙,也算是我贺健翔的女人了,我杀自己的女人干什么?你要实在不放心,要不这样吧,我杀你杀到半死的时候就放她走,让你睁眼看着她走出去,然后再过三刻,等她约莫走到半山了,我再把你杀死。她回去要叫人来,我还得留些时间跑路,肯定不会下山追她,往你们龙会的刀口上撞吧?”灯自下侧而照,照得泄出嘴唇的那颗门齿一闪,“你说怎么样?你在这儿扮成你师父让我杀死你,我放你老婆一条生路。一命换一命,很公平吧?”
风自身后一片片地击打着,打得江楚寒衣衫抖颤,手也颤,拼死地捏紧了双拳还颤。不是怕,是恨。桌子后那寄居于噩梦的生物,怎就容不得他消停半天?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他才能在想起师父师娘时不至于崩溃,才让锦瑟重展笑靥、十天里有五天能睡个安稳觉。昨天,就在昨天,她还羞烫地偎住他,主动拿小手轻抚他下睾,配合他来进行****。都他妈过成了这副残相,他都满意得到了家!凡是以往被打碎的生活还没碎到拈不起的程度,他都片片地找、捡,依据记忆里的位置拼贴。眼看快拼得差不多了,又叫那混蛋这么来上一下。千辛万苦从床底下、墙缝里收集起的碎片,全部砸得更碎,碎成渣。甚至连他再捡一次、重拼一回的力气,都成渣了——全完了。
尽管恨不能咬死对手,江楚寒咬的,却是自己的牙,“很公平。”贺健翔一笑,脸部肌肉错位得更可怕,“那就动手吧!是你自己上赶着答应的,可不是我逼你啊,动手吧。怎么,怕啦?我说江楚寒,既然你有心替你这娇滴滴的小****死,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得了。反正你怎么着也只能替她死一回不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你出来混江湖,敢把命系在一个女人身上,心里就该清楚死在她身上是早晚的事。早一天晚一天,有区别吗?再说了,我看在你是大熟人的份上,才答应饶过你老婆一命,别人可就不一定有这份好心啦!到时候,你搭上了老命也不见得能换回你老婆,赔了夫人又折兵。死了白死的滋味,可好受得很么?所以我劝你,趁着今儿这大好日子,利利索索地动手,咱们皆、大、欢、喜!动手啊,快点。动手,江楚寒,我叫你动手!!!”暴喝出声,手里刀子跃起,骤一下划上锦瑟右颊。
“嘿!!!”江楚寒同时暴喝出声,满拳头青筋,前迈一步。锦瑟却无痛感一样,仍旧只瞪着眼、疯了似的向他摆头,拿眼睛尖叫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血下来了,先一滴,旋即一丝、一根、圆的、扁的,暗红色,由那从腮角上行到额际的刀痕中,不同步地,像群野兽的爪牙,抓下她的脸。
江楚寒的血却在往脸上上,上到天灵盖。从一进屋起他就在算了:桌子宽有一条手臂,再有一条手臂,才是绑住锦瑟的椅,椅子后几寸处,是贺健翔。两条手臂又几寸,这就是贺健翔的选择余地;而江楚寒的,则是前者的匕首尖与锦瑟间的距离。如此悬殊的格局中,他没选择,除了——弯起手肘,右手虎口冲上,握住腰刀,“要我四根手指头、两条腿是吧?容易。你好好看着,看清楚。”嘶啦一声,弯刀出鞘,头顶前手一转,将刀柄倒去了拳尾,正攥住。往前迈两步,左手摁上桌面,右手横刀于上。锦瑟坐在方桌对面,泪水、鼻涕打透了口外露出的布。江楚寒并无多大反应,只把脸递进了灯光里,仍是先前那个表情,含笑凝进她眼内,极温存极安抚地,迅速摇摇头,又眨了半下眼,不用怕,没关系。
接着,他抬高了眼,以完完全全另一种目光,看向锦瑟的后上方。贺健翔也在看他,目光却是极为狂热的。银白的星斗缀满天,山风携带着暖意,推晃着松枝。废屋里小灯的火苗墙头草似的,来回摇摆在两个男人的对峙间,见证着使他们对峙的力量。这力量,乍看之下简直是爱情:沉默、专注、超越礼俗地直盯入眼,生怕错过对方最微小的一个动作。但这并非爱情,而是——也是仅有的——比爱更加伟大的力量,可以令到观望深渊者,反过来被深渊所观望,所有与诸魔搏斗者,变为诸魔中的一个。
深渊望着深渊,魔头望着魔头。其中一只笑了,“来吧。”发出它向另一只的召唤。听到了贺健翔的指令,江楚寒做了次深呼吸,垂眼看向左手:指根处,横着线刀刃的反光,不真实到了极点,自个儿的刀悬于自个儿的手上,就跟看见嘴巴张在鼻子前头、等着一口咬落一样,又不真实又恶心,而为了被缚在椅上的最高贵的理由,他可以眉都不皱,把自己切得一片不剩,但这绝非是江楚寒此次的打算。此次,作为行贿专家的他,准备献祭自身,尝试以几斤血、几根手指头的代价,博取一向对他颇为眷顾的幸运女神的再一次青睐,额外恩赐一线机会。一线就够,他会把握住的。
最后一次,江楚寒调整了手、手上刀的角度,不再朝锦瑟看一眼,并尽力关闭住耳朵,不受她那凄厉嘶鸣的影响。
现在,是切割自己的时间了。小拇指是头一个。由于刀走得慢,血先是渍出来,涌出来,须臾才变成喷。
饶是已提前咬紧了牙,江楚寒仍痛得面色纸白,额角滚落下大颗的汗。速度却是不肯加快,只故意娱乐敌人一般,自虐地,一毫厘一毫厘地下压,由皮入肉,由肉入骨。足足花费了半盏茶辰光,手指才被尽根斩断。刀的最后一下,折出来一大股血,扑地覆盖上桌面的旧血,洒出一棵树的形状,一棵高高大大、枝繁叶茂、茂到压塌了主干的树。又有一群散血点子,四面八方在血树顶溅开,即为只只离巢之鸟,全部张着小嫩喉咙: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鸟叫断了,指头亦然。江楚寒的左手在血里打着滑,腻乎乎地推开了断指,抬起脸来,查看锦瑟突然的失声。不是贺健翔,是她自己昏厥了,软溜溜地耷垂着脑袋,颊上血泪静淌。贺健翔在后方狞笑着,一把扳起她的下颌,以便更好地显示出匕首一戳致命的摆位。
江楚寒看清了,不仅仅是刀的摆位,还有对方握刀之手因过分激动而发生的微颤。桌上的油灯映进他的眼里,秘密地,燃烧起一星希望的微光。然而表情所展示的,只有绝望:冷倔的眼珠褪了色,紧闭的嘴巴开出条缝,牙关锁死,抖动着呼吸,鼻翅边的两条纹路不受控地不住地抽,像是被剧痛与失血不可抗地攻克了。
此等景象,不由叫贺健翔畅意万分。血、刀、露出的骨骼与涌下的冷汗,一片眼花缭乱当中,他最终盯住了那截小指,酣然看着它微微一蜷,连根倒毙,表皮被血泡得通红。零星剩有几块白的,亦已丧失了皮肤的色泽,白到像蜡。指甲上,有着一块蜡膜的反光。
至于江楚寒,全副精神头似均随着小指而断,看起来跟半死没两样了。以缺指的左手撑住整个身子的重,手掌接连在桌面的血泊里打着滑,直滑到桌沿,方才止住。行刑的右手追赶着受刑的左手,至油灯前,再次攥着刀举高。根根的拳骨支突在火苗前,全给照得惨白发黄。弯刀顿了一顿,待戮于其下的左手无名指,迎来了末日。
血淤了满桌,地下也溅的是,深一片浅一片。带着无法缓解的面部抽搐,江楚寒效仿前刀,徐徐将自己的手指由固若金汤变成藕断丝连。贺健翔贪婪地呼吸着,用鼻子、用眼睛,他五感尽开地去吸品血的甜腥味,把所有从宿敌血管中流出来的血尽数吸往自个儿儿的体内。满身在涨、在烧、在突突地沸腾,尤其是当听到江楚寒自喉咙底发出了难熬的一声低吟,更使得快感飙向波峰,比听到了娘们儿的销魂呻吟还兴奋。这狗杂种就是个娘们儿!只有娘们儿才会因为肉体疼痛,动用人格喊出声!
贺健翔的眼内遍织血丝,血太多了,那些吸收自仇敌的血,以及血里本含的属于仇敌的力量,皆在过盛地、过快地侵入着他,冲击各条毛细血管、扩张各支神经末梢。他觉得心脏濒临爆炸,怎样管也管不住手,神经性的激颤愈发严重,致使那一直指在人质咽窝处的刀,稍稍偏了一毫准头。
江楚寒右拳握刀,正在灯托前提着,动作像是要朝中指继续下斫。却不曾,单只盯住了贺健翔的手,厉光在无人色的眼珠中一闪,右手迅雷不及掩耳猛地撞向灯盏,呼啦撩出了整只灯。
接下来的一刹那,同时发生了三件事:第一,贺健翔本欲以臂相挡,却又临时改变主意,把手中的小刀刺了下去;第二,江楚寒左手摁着桌面转了个身,人未到桌侧,右脚已同步踹向捆绑着锦瑟的木椅;第三,他的右手抡出了刀。
而这同时发生的三件事,又在接下来的一刹那,导致了同时发生的另三件事:第一,贺健翔手里的刀刺空,脸被热灯砸到,脖根觉出了凉;第二,椅子带着昏厥的锦瑟滑向墙角;第三,江楚寒的刀碰到了它想碰的——运气,抑或是贺健翔的颈动脉。
灯落下地,滚了两滚,将灭。最后一幕亮的场景,是只飞升的头颅,颈口的血泉向屋顶井喷。但贺健翔所见的最后一幕,并非屋顶,而是地板。地板暴烈地向他站起来、跳起来,直直拍了上来,拍出血——不,他回忆起,淹淌在四周的,才不是他的血,而是江楚寒那畜生流出的还债的鲜血。贺健翔发力地、抖索地睁大了眼睑,看到不远处有具很熟悉的躯干,不稳当地走向木桌,晃了半步,屁股一撅挪上桌面。颈部有个断口,在一汩一汩地向外吐血。
“像”,我的命像谁?自然是我的父亲贺冲天——丐帮第五十八代帮主。不论朋友或是敌人,都将他看做大英雄、大豪杰。至于我,我只知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我记得他扎死人的络腮胡、粗大嗓门、身上温热的汗水,尤其记得,他那一双厚厚硬硬、满生着腱子肉的臂膀。有时把我抱在上头,有时空空向前扎着,来回找我不到。一不注意,就会嗵地磕到哪里。每当那时候,我都得拿手捂住嘴笑,以防出声被他发现。当然,等我长大后,我知道他是装的。那是最后一个捉迷藏的夜,我躲在一个衣柜里,等我的父亲来找我。尔后来了一个男人,从那柜门的缝隙中,我亲眼目睹,我的父亲,被他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杀得死死的。在他走后,我开始尖叫,一声接着一声。我又一次地尖叫,是在其后的继任帮主大典上,一半因为害怕,一半因为不耐烦,两脚悬空,于万人欢呼之中嘶声冲着老毛大嚷,“我要下去!我要下去!你让我下去!!!”我下不去,命运不会让上了轨道的任何人下去,除非轨道到头。
从此后,那些曾经和蔼可亲、宠着我、把我抱在怀里玩的叔叔伯伯们全都变了个样。他们不再说健翔真可爱,健翔真听话,他们说:“帮主,你刚才说什么?老帮主会这么说么?”或者,“帮主,你瞧瞧你,怎么弄成这样?哪有半点你爹爹当年的风度?”而等我全力打完了一套拳回头擦汗时,背后的议论低低的:我看咱们这帮主的资质真是连天哥的一半都及不上——我从未说我要当一个希望,一夜间,怎就忽的成了别人的失望?还是所有人的。我也对自己失望,不懂我为何不像父亲,不如他聪颖、不如他健硕、不如他豪气,总之样样都不如他。他是一座飞金石像,灿灿的,在高空俯视着我。我仰视他,任凭大家年复一年、左一句右一句、东一刀西一凿,仿照着他来雕塑我。我被弄得到处生疼,但为了能成为一座石雕,像我父亲那样的,我忍了。忍受了整整十年之后,我发现,我非但没变成理想中的石雕,反而连自己都弄丢了,而只成了一块让人戳得满目疮痍、扶不上墙的烂石头。啊不!直到那时我才懂得,也许我根本就不是石料,我是一块泥巴,匠人再巧,也无法刻出座石雕来。我上不去,那不是我的错。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做到他们期望我做的事情。我生而为我,那并不是我的错。但是好像从来没有人这么认为过。那帮老家伙,弄了一套先人的伟大硬给我套上身,不管袖子太长、腰部太宽,压得我哩啦地走不动道,连长个子都成问题。结果等我个子长不高时,他们又有话好说了。
从那一天起,我贺健翔就受够了。我卸下了这一身不合体的期望,扔回到他们脸上。没人,再没人有资格来指点我,戳得我更加满目疮痍。但是空中的那座石雕,我并不会让他失望,即使他的儿子是泥巴,也将是最出色的一块。石头砸得死人,泥巴不行,泥巴只能慢慢来,阴着来。那帮老家伙,以为我是喝醉了酒误撞进他们的那件脏事,呸!我事先查了快半年,才弄清了他们这团体。我进去后,他们全部软了,从****到态度。自此,我终于能耳根清静,从容地进行大计了。我的计划尽善尽美,除了——说到这里,又叫我有一些难过,我不该把如花扯进来的,哪怕她哭成了那样子说要亲手报仇,我也不该妇人之仁地将她带去。但这一丁点疏漏,只是整个计划中瑕不掩瑜的“瑕”,何况我又利用这点“瑕”,造出了一件更美的“瑜”?眼看不用太久,我这潭泥沼就可以把所有讨厌的、强过我百倍的敌人都吞没掉,令天上的石雕也为我自豪之时,江楚寒这王八蛋,代替我父亲的自豪来找我了,就像他那王八蛋的师父,代替我的父亲,打开了衣柜的门。
此刻,我的衣柜即将打开,仇恨似乎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我想通了,不得不想通:既然我仇敌所藏寄的那座衣柜,迟早也是要开门的,那么到底是在哪天打开,究竟又有多大关系呢?是的,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或许,我一直盼望着这刻的到来也说不定。得知这实体濒临消散,就像再一次听到如花的死讯,我感到难过,难过到哭,但也只好就这样吧。我不想动了,也想不动了,我变得像思想本身一样轻,回忆一样模糊。有线光,细细地,漏进了我所藏身的柜子。灯光频频跳了几跳,照着地上贺健翔癞蛤蟆般的面皮。断头上的两眼抖颤着眼皮,关合了。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