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知觉的标志,是千篇一律狂饮后的头疼。日光中,被铺间的江楚寒低哼一声,鼻子往怀中妻子的顶心里蹭乎两下,正待如往日般将她轻托起朝枕上搁时,发现锦瑟大睁着两眼,定定瞧着他。逗得他一下就笑了出来,“哟,今儿小猪怎么醒这么早啊?”嘴唇往她额边一擦,弹身而起,下床抓衣服穿,“你再睡会儿,我得起了,赶着跟墨儿说两句话,马上得走,晚上还一堆事呢!这两天送家里的那些个东西,你和墨儿都看看,喜欢的留下,剩下的,或送人,或赏给下人,随你怎么处置。哦,还有前儿同你说的——怎么了?”穿好裤子,朝床内一转头,转了话头。
锦瑟已坐起身,厚头发压在薄被面上,“没什么。”“眼都红成这样了还没什么?”说着折回床边坐下,“怎么了?”
“回头再说吧,你不还有事吗?快走吧。”“你这样我怎么走?怎么了?赶紧说。”“真的没——”“别招我跟你急啊,赶紧的!”
锦瑟的坏毛病又开始犯了,指甲塞进嘴里咬,“我,我——你要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就挑个好日子,办一场,接回家里来做小吧。”
江楚寒一下朝旁拧过头去,吸了口气又拧转来,“锦瑟,我昨儿都跟你说过对不起了,干吗还这样啊?”
“我不是说气话,我、我都想过了。我不明不白地跟着你,本来就是个丧德败行之人,又是个不容丈夫纳妾的妒妇,现在,不仅被那么多——弄得一身病,也不能生长,连你做个男人我都——”停了停,尽量把声音朝高拔,可怎么拔,都湿重地往下掉,“按七出的哪一条,你都该将我扫地出门了。我、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这样子,一天天地拖着你。小楚,你再拣个中意的吧。你放心,我定会好好跟她相处,不会争风吃醋让你难做的。”
江楚寒在外床垂着头,隔上一阵,提目相迎,“锦瑟,你说这话,还不如直接拿刀戳我心窝子呢。是,你不明不白地跟着我,我不知撞了什么大运,得着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却连台像样的喜酒都没给你办过。你现在让我给别的女人摆酒,嗯?这事我干不出来,也不想干,提都别再跟我提这种瞎话,听见没有?”
“可我,我不想再让你这么熬了。”“没,怎么叫熬啊?每天回家能看见你,抱着你,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不需要那事,啊。”“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一辈子怎么了?那么多和尚不都活得好好的?”
“不是,你、你本来就是个——”“锦瑟!”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原本指尖在她发间轻梳,猛地抽回,怒目而视,“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啊?我说了我不需要!是,我是想要你,想要你想得发疯,但要么就是你,要么我谁都不要!闹到今天这田地,我们谁都不愿意。是,我们本来能一整天都腻在床上干生孩子那事,我们本来可以有个孩子,两个,跟他们讲你编的故事,说当初爹是怎么厚着脸皮一路跟在你们娘后头,她才肯看我一眼,咱们本来是这么想的,可不是,不成了吗?”伸手摸到枕头底下,抽出手帕,递给又闪泪的锦瑟,“这不是谁的错,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们控制不了。不管我们心里想得有多好,只要现实中一丁点儿地方出了问题,什么都完了。甭说这个了,就这身子,也不是我说不能想那事它就能不想,你说不生病、不疼,它就不生病不疼的!这儿——”左手中间三指点点心口,“什么都控制不了,是最没用的东西。但是锦瑟,我们之所以是我们,不是因为这身体,是因为这儿——我的心,管不了我江楚寒这身子什么时候生老病死,但它最起码,能管住我不把这玩意——”手朝腿间一点,“塞进另一个女人里边,不用这双手摸另一个女人的奶子,如果它们非要摸,我可以剁掉这双手!你跟着我,再苦再难,没怨过我一句。唯一要求我的,就是说江楚寒,你能不能别碰其他女人?要是我连这点事都办不到,怎么配当你爷们儿,啊?其实、其实我根本都不用,这你还不明白吗,锦瑟?我做不出负你的事,要不然——”再次轻点一下心的位置,“这儿就会一直疼,越来越疼。”
“你怎么知道?你试过?”忽然出声,除了颜面,话音外也裹着层层水。
江楚寒笑了,心间一揪,手指去揪锦瑟下巴,“才跟我这儿装贤良充大度,转眼又变成个小醋坛子了,你都忘了,我最难那一段,你是怎么陪我熬过来的?说句心里话,到现在,我都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我是说师父师娘的事。随便什么都能让我想起他们来。那天,我在路上碰见一个坐轮椅的人,我一直跟在他后头走了好久,我想着,我多希望,要是还能再那么推着师父散一次步上个月清明,扫完墓我说我还有事,让你和墨儿先回家。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是在师父师娘的墓跟前坐了一整天。我知道我永远都走不出来。不管过多久,每次想起来,我都会一样痛苦,一分也不会减少。但并这不代表,我没法好起来。明白啊,啊?我知道我在好起来。跟你和墨儿在一起,我一天比一天快乐,让我有力气,可以去更好地忍受那些痛苦。就像你,冬天那阵,不也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睡不着?现在呢?十天里倒有五天都跟以前一样,能在我怀里一觉就睡到天亮,小猪似的,叫都叫不醒。”从锦瑟捂在鼻子前的丝绢中,替她拔出几根发丝,“我们不都在好起来吗?是,不可能再像以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之前那样了,可,总比最坏的时候强吧。傻孩子,这不才刚过了半年吗,怎么就说起一辈子的话来了?前两天大夫不都说你的脉相稳多了?我在家一日,自与你开解一日,我不在的时候,只要你自己多宽宽心,好好养身子,能有什么好不了的,是不是?”等了半顿饭时间,一条应答才像鼻涕又黏又亮地从锦瑟鼻孔中挂下来,“嗯。”“再者说,”江楚寒泛起笑意,手朝胸口一拍,“就我这身体,金枪不倒到八十岁都还保守了吧。等你到四十,咱还四十年呢。再保守点,把闰年闰月、你来身子的时候都刨掉,按一天一次算,也得——一万一千零四十次!到时候,只有嫌烦没不够的!你这阵子赶着叽歪什么?”
锦瑟失笑,捏着手绢捶他一拳。江楚寒鼓着下眼睑,仍似在笑,眸子底色却发浅,探着看,“我昨儿也醉死过去了。你是不是就想着这个,一夜没睡?”“嗯,我、我还想着,只怕以后,没几次能留你在房里了,夜夜都只能看着西屋的灯。”“西屋?”
“我预备着,等你娶了小,就把西屋收拾出来给她。”勾起酸楚心事,才好些,又稀里哗啦地哭。
江楚寒却乐得开了花,提手捏住了锦瑟的鼻尖,龇牙摇晃,“叫你甭看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书,非不听,成天没事就瞎琢磨!”一手给她擦鼻涕,一手搂她入怀,笑着怜望,“小家伙,你听好了:我江楚寒,妻是你,妾是你,偷得着偷不着的都是你,一句话——这话是你以前跟我说的,今儿我当面扔回你脸上——这辈子,你想什么都成,就讨小老婆这事,我劝你,早早地给我死了这条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江大舵主乃是龙——”嘴里说着,两眼随意扫视房间,扫到钟盘,“哎哟,我操!”
蹦起来足有两丈高,霎时把锦瑟唬愣住。眼看江楚寒奔着满地衣衫就去,疯扒狂捡地朝身上套。“死了死了死了死了,都这点了,我得赶紧走了,这昨儿才上任今儿就摆谱迟到,和哥非宰了我不可!”系着外衣头一扬,“你啊,老子现在不得空收拾你,你一人在家好好反省反省。才都说我亲媳妇儿什么七出八出的混账话来着,等我回来再同你算账!还有,跟忠伯说那‘增福添寿’的子坏了,叫他换一个再带墨儿放风筝去啊!走啦!”牙不擦脸不洗,直接跑路。
“嗳!”里床一声娇唤,锦瑟跪直,手指隔空一点,“扣子——”江楚寒一低头,外头罩的对襟马褂系跑了扣,揪着,不齐堪比狗牙。登时把脚一跺,“瞅你给爷气的!”一头走回床边,一头向着锦瑟拢手,“过来过来,快给爷系好。”
锦瑟笑着顺下来一条腿,一腿犹然跪在床里,抽着鼻子解开粒粒锁形银纽,重新扣。
江楚寒站着,垂首瞧她替他结扣,一下错现出昨夜的情形:仍是一对女人的手,却不在结,而在解,一粒粒解开他的纽扣,往进摸。那对手,曾在昨夜令他滚烫,眼下只有更烫,单只想起来,就比烙罪犯的烙铁还烫。说到底,这事就跟犯罪一样,没做就是没做,做了就是做了,绝无借口。从头到尾,并没谁拿刀逼着他,全基于他自觉自愿,掏出了老二放进别的女人里头——就这么简单。那可鄙的背叛了锦瑟的,不是老二,而是江楚寒自己。还是伙同一个照面不足一个时辰、除了花名外一无所知的舞女,联手背叛锦瑟。此等情况当中,致歉已经毫无必要,比如罪犯给遇害人的致歉,全然没意义。但,这仍是江楚寒想要做的,最起码,亲口跟锦瑟道个歉。
“嗳。”他说。锦瑟闻唤,张开碧空如洗的眸子相望。男人哑声,“我昨儿是真喝大了,对不起。”
锦瑟一笑,垂眼摇摇头,接着给丈夫结纽扣。刚结完,朝前一扑,忽而被他揽至胸前,又听见一句,“对不起。”另有一句未听见的,是靠着她耳沿、江楚寒只动嘴不出声的:“对不起。”倒也不着急走了,紧抱了她许久,才嘹亮地欢快地抬开身,“走啦!”
走向外界,江楚寒走向他的新身份。除了既定的叛徒,他又成了个骗子。即便如此,他也不会为了减轻所谓的罪恶感,而对锦瑟吐露一丝一毫。即使我们处在一个残酷的世界里,锦瑟你也不用怕,因为有我。我会保护你的,牢牢地把你护卫好。关于我对你所犯下的这桩恶行,你将不会从我这里——包括临终忏悔——听到一句真话,一个字都不会。我江楚寒未完结的一生,老早就盖棺定论了:杂种、娼生子、小偷、骗子、强盗、淫棍、阴谋家、刽子手我的骨头,就被这样一些邪恶的字眼所镌刻。但我知道,在我死后,你定会为我辟出一座,也许是整整四座——就像对待一位皇族一样——心室作为墓穴。你会是世上所有最忠贞、最庄严的孀妻中的一位,以手,擦拂我墓碑上因你叹息而起的雾霭、因你落泪而降的雨、或被心痛所撕裂的纹路。有时你含泪、有时微笑着低声告诉我——生前,你这么做的时候,会撒娇地拿鼻尖来蹭我未剃净的鬓角——今天你都做了什么。
我确定,我会听到“想我”这一项。我将带笑注视你秘密的话,在我坟前,开出一朵又一朵密密的小花。你会以曾上千万次抚摸过我热血之躯的手,去抚摸那冰冷的墓碑,感受你亲手为我刻的铭文:江楚寒——锦瑟完美的丈夫,尽管现在已经不是了。
春日的热风敲窗,等到连脚步响都逝去后,锦瑟方才坐低,打从枕边的螺钿盒里取它出来:微型的江楚寒微微笑着,坐在掌心里望她。锦瑟笑了,吻了吻手里的替身。他一离开她的视野,就不再是那个伟岸、强壮、山一样让她依靠的大男人了,而变成这么个笑微微、填着棉芯、又不禁水又不禁摔、小到离谱的小泥人。一想到外面那强蛮的世界,想到他又在满世界的巨人间乱跑,她就会担心他遭人奚弄、遭人欺压、遭人踩上个稀巴烂。虽然明知道,大多是她家这坏东西冲上去把别人踩个稀巴烂,可仍是担心,担心得她夜不成寐。依她看,他仅有的安身立命之所——锦瑟双手握着泥塑,摁去心口——便是这里,更准确地说,曾是这里。因为她的心与心之周围,尽皆如此柔软,绝不会带给他半点磕碰。只可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的心房,已成危房。继续住在这里,除了怅惘,就是动不动地挨些坏砖烂瓦,或是在墙头碰得一鼻子灰,她怎么忍心要他这样?所以,无眠的夜后,她才做出送他走的决定,给她的小人儿换个舒适些的地方。
但他对她说不。别扭得活像个没落户,抱定老宅不撒手。宁肯破床上躺着睡不着觉,也不高兴挪腾地儿。成天外头忙碌完了,回家接着忙碌:砌砖、补瓦、纹枋、金楣,誓不许她断颓下去,使这原本姹紫嫣红的盛放之地,白错付给奈何天。
纤纤指尖,锦瑟点住小泥人,“小东西。”按他素日唤她那样,咕哝半声。想到若叫真人听见,还不知该怎样故意曲解、大提异议,由不得使她扑哧一笑。再加上手中那小表情,纯兮兮、憨乎乎,越看只惹锦瑟笑得越欢畅。然而却有滚烫的泪,沿其面颊一路滚淌,不问情由,不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