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天高,颜色青碧,纯如柴窑瓷器。郊野上,一前一后驰近了两匹马。前面的马匹上坐着锦瑟,纵情挥缰,落后的江楚寒叠声急赶,“慢点!”锦瑟扭头招呼,“快点!”甫入眼帘之物,转瞬成过往,什么都给甩在身后,单剩她胯下的马和耳际呼呼的风——风是没有的,马的速度带来的——比如江楚寒。她要的只是他,可一旦他负担了她,全新的天地便因此而横空出世:她可以出门子,可以不避讳男亲女眷的一家子吃饭,甚至可以像幼年在哥哥宝瑟身边时一样骑马这纷纭的天地风一般鼓荡着,刺激的小白魑魅一个接一个地扑上脸,吻她,吻她。她童年的鬼魂,她的梦。不,江楚寒才是她的梦,他给的天地是梦里的梦,那失却了时间性的黄粱梦,将漫长的一生一揉一压,压进昏黄的午后。这样梭梭的速度,又怕摔下来又舍不得下来,什么都给甩在身后了。
渐渐的,周遭的景色愈发空旷。暖烘烘的太阳还在头顶,天上却落下白雨珠,在衣服上砸出一枚枚钱币大的污渍。
在一间茅屋前拴了马,二人进去避雨。土墙土炕,炕上有个孤老婆子在转纺车纺线,道是儿子媳妇都不在家,热情地留客人坐,一面下炕倒茶,摸索着,是个瞎子。
锦瑟忙扶住了婆子,“婆婆,您别忙了,我们自己来。”从炉台上起了个吊子,倒碗茶予江楚寒。他不喝,单向婆子谢了句,此后一言不出,静悄悄地坐在屋角。屋子小,破破烂烂的。入秋已久,炕上仍只铺着一张芦席。锦瑟挨席而坐,同老婆子谈天说地,问起她家生计,婆子瘪嘴一咧,“我儿子养猪,一年养大一窝,能卖三两半银子。去年得了瘟病,一窝全死光了”依旧笑哈哈,皱纹深如地里的犁痕。
太阳雨停得快,屋内飘入了鲜泥香,夫妻二人起身告辞。婆子喜欢锦瑟,左右留不住,只好拉住她的手,“小娘子,你们城里待腻了尽管来玩儿,等我儿子回来,杀鸡给你们吃。”
江楚寒掏出两块碎银,锦瑟接了,转塞给婆子,“婆婆,我们叨扰您半天,也没什么谢的,这银子您拿着,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婆子急了,一双蒙着白膜的眼睛直鼓鼓的,“阿弥陀佛,小娘子,你这是干什么,快拿回去!家里再穷些,也不短客人的一碗茶,你再这样就是瞧不起我们乡里人,我儿子回来要骂的!”怎么都不肯拿,手劲大,胡推乱搡。江楚寒把银两自锦瑟手里抓回,悄无声息地放在炕上。她偷乐,复向老婆子谢数声。临出门,送客的婆子一脚绊在门槛上,江楚寒反应快,回身一把扶稳。老婆子摁住他的手,捏了捏,“啧啧,这位官人可了不得,日后必定万人之上,富贵不可限量。”
江楚寒轻笑出声,“借您吉言——当心。”婆子揪住他,“官人您莫笑,您随便在村子里问问,我乔姥姥摸骨准是出了名的。”
下过雨,凉幽幽,阳光却更艳媚。夫妇俩也不骑马了,一人牵着一匹,悠闲步行。行出一段,锦瑟拿肩朝江楚寒撞撞,“嗳,那位婆婆说你以后万人之上,莫非你竟要——做皇帝不成?”
“不做。你又不许我讨小老婆,哪家皇帝就守着一正宫娘娘过日子啊?我可不丢这人!”
锦瑟娇笑:“哥哥。”江楚寒应:“小姑娘。”
“我喜欢今天的你。”“今天的我?哦,你说早起啊!早告诉过你那样子舒服,非不信,晚上再给你来一回。”“不是。”剜他一眼,面红过耳,“我是说,刚才。”“刚才?”
“嗯,你刚才对那个婆婆笑了,我从没见你对陌生人那么笑过。你平时呀,额头上就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我晓得,你觉得自己是个大坏蛋,只有对着个看不见你的瞎子才肯做好人,可真正的坏蛋不是你这样的。”
“是你这样的。”散漫地拿手臂将她一搭,“你个成天笑嘻嘻的小坏蛋,又想说什么?”
锦瑟身子一拧,脱开他手,“有人——我想说,我希望经常看见你笑,不光是对着我、对着师父他们。不管在哪儿,我都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就算做坏蛋,也要做个开心的大坏蛋。”安静三步之后,接着自说自话,“楚,我这么天天央你带我出来玩儿,你烦吗?”
“烦有什么办法?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就你高!”听出话中笑意,举头恨恨,一垂脑袋却又笑了,“我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其实我连哥哥长什么样都记得不大清了,可我总记得小时候跟他在一起的日子,他带着我骑马,自由自在地四处去。小楚,算了。”
“什么?”“没事。我才想问你父母的事情来着,可我知道你不会说的。你不在家的时候,有次我陪师父、师娘说话,师父提起来好多你小时候的事情。他说你倔得像头驴,不肯说的话怎么都问不出来。还说,他碰见你的时候,你看起来像个小叫花子。”再次谨慎地试探一句,“你父母呢,他们是?”
“死了。”“那时候你才六岁不是?失去亲人的滋味——”
“他们不是我的亲人,”江楚寒完全不容她说下去,“师父才是,你才是。”锦瑟仰首相望,活活让讶异给拖住了。朝后磕绊两下,旋过身子,双手一齐拔扯,“走啊,走!快走!死马,嗳!走啊!呃。”路过一片油绿绿的草地,马犯馋,死拽不动。江楚寒由她手里拿过缰绳,“去那边坐会子,让马也歇歇。”轻易一,两匹马乖乖马首是瞻地去了。一棵大树下系了马,卸掉嚼子,任它们啃草皮。树后刚巧有块背光的青石,锦瑟怏怏落座,一展眼,却展颜,“彩虹!我好久都没见过彩虹了。”浅蓝的天际上,澄澄明明地横贯一道长虹,像是皴在不托色的雪浪纸上,泛着潮,老也烘不干。看似浮在天上,却又离着天有几寸远,一尾尾的均是绚丽到喧嚣的色。可由于弄不清究竟在哪出没着,是色彩的幽灵。经过生死的漂白了,恬淡而高深。
江楚寒神往极目,低声喃喃:“这就是彩虹啊,我从来也没见过。”“你没见过彩虹?!”“没有——也许见过吧,不记得了。”灿烂地笑开了,“真漂亮。”过风之处,自树叶上翻了些雨水下来,洒在了江楚寒的鼻尖、下巴。好多只阳光的小手赶忙来他脸上擦,明明灭灭。锦瑟痴望一瞬,目现惊疑,“小、小楚,你有没有,发生了什么事后,突然觉得这事你在梦里头见过?”江楚寒吧嗒两下眼睛,向她攒眉而笑,“我才想说,刚那一幕我梦见过,连说的话都梦见过,一字不差。”“是啊,好奇怪,一定要等到这事发生了——”“你才能想起来——”
“是梦见过的。”两人一起笑了。老半天,锦瑟把自己的下颏轻轻搁去江楚寒肩上,“嗳,你相信前世吗?”“不知道,不大信。”
“可我总觉得,我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了。”“我又何尝不是?可我倒觉得,就像我们能够梦见将来,但是醒来可一点都记不得,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将来要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但是直到真正经历之前,我们什么都不会记得。所谓的预感,也许不过是——我们对将来模糊的记忆罢了。所以当你出现在我眼前,当我觉得你就是我妻子的时候,我只是从将来记起了你。你就像、像是我的将来本身,所以不管我再怎么逃避,都没法子不和你在一起。我不大说得清,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可你说得怪人的。其实就算真的有前生来世,也不能作数吧。好像那些苦修来世的人,其实全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我怎么都想不来,下辈子做一个享尽荣华的朝廷大员,对一个这辈子吃斋念佛的穷老太太真的会有什么好处。一个人的魂儿,说到底,不就是他的记忆吗?要是我连你都不记得,那我根本就不是我了。”让阳光照成了茶棕色的眼睛中,黑瞳仁的周围一道道光丝,无限怜惜地望住他,“就是说,不管有没有轮回,你是你,我是我,你能记得我,我能记得你的时间,只有这一辈子吧。”
江楚寒无话,只攥着爱侣的手笑。锦瑟重将下巴腻上他的肩,“要是未来真的已经注定好了,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啊?”“彩虹一样。”顿了一下,笑望前方飞虹。“真的?”
“真的。你虽然打小锦衣玉食,可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个跟我一样的孤儿而已。所以你才会一直想念你哥哥,想念有亲人在你身边的日子。锦瑟,你可以忘掉我大舅哥了,这一辈子,我江楚寒会尽我的所有,让你开开心心的。”
天边的虹迷糊起来,锦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了。
墨儿满了岁数,正式入学开蒙。借着采购书笔文物之际,锦瑟也列出一张单子,俱是画具。前檐桌上垫起粗毡,清早就把夫君请出,垂着大门帘,谁都不让进。
如此一来,江楚寒便到上房陪伴师父。师徒下了两盘棋,秦允熙要小解,撑着手自炕头向轮椅挪。江楚寒头里拦住,帮忙取过了床下的夜壶,背转身。
秦允熙自己解开裤子,脸上笑意消失掉。但垂目一瞧,又笑回来了。真好笑,一个大男人,坐着解手,已经十来年了,他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是怎样大笑着大醉,一手扶着墙,看着自己的尿液飙出一道有力的直线,他眼看着自己尿了,像个娘们儿一样,坐着尿了。十来年,他一直像个娘们儿一样,坐着解手,裤腿打个挽子,天气稍有变化,内脏、骨节,包括早截掉的腿就痛得起不了床。然而这些都不打紧,他受得了,受不了的是——有次,在小地方,大中午自己转着轮椅出门,所有的路人都咂舌窥着、瞥着、瞟着,在他周围嗡嗡地议论。这种屈辱,他一闭上眼就能重历一遍。甚至于他的亲生儿子——也许谁都记不得了,可他记得——墨儿,在他的小伙伴们面前,本能地拉住了江楚寒的手,本能地羞于承认那个没有腿的老残疾才是他的父亲;还有——小雪,当她在床上面对他,他什么都能感觉出来,他本就是个敏感的人。因此有时候,当他看见江楚寒那么健康、漂亮、完美地站在面前,他就想嘶吼,想摔烂一切能触到的东西,但他只是温暖地笑——这是他唯一能给这孩子的东西了。这个出奇智慧而早熟、由他一眼相中、亲手抚养大的孩子,他把他当神看,哭着跪地磕头不止,嗵嗵嗵,血自额头顺淌下来,“师父,你不许死,只要你死,我就立刻切腹自尽!我求你了,师父,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师父你放心,我会养活你的,我一定会养活你的!”粒米未进地冲他拍肚子,“师父,我早吃过了,你快吃吧!”他随便吃两口,将余下的饭给他,“师父也吃不下,真吃不下了。”他还不肯吃,转手又递给丫头,“你吃吧,我不饿。”眼神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秦允熙太熟悉那孩子的眼神了,依恋地笑望他,憋回眼际的红潮,轻手轻脚地伺候他起居、换药、擦身,装作看不见他一切的污秽与残缺,装做他仍是那个高高大大、装束华丽的美阎罗。而他仅存的、能够拿来报答这孩子的东西,就是他的笑脸。十年如一日地微笑,坐在他废人的轮椅上像坐在圣坛上一样微笑,像这孩子的父亲一样。真奇怪,江楚寒才像是他的亲生子,而墨儿、墨儿——他不怪孩子,是他有意先躲着他的,因他并不是个能令孩子觉得骄傲的父亲。但凡墨儿的小朋友们来,他都叫江楚寒去应付。而他,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墨儿拉住大哥的手,一脸仰赖,一如他大哥曾经对自己的仰赖。
秦允熙很知足,每次太阳晒进他癞皮狗般的生命里,每次他于面上感到光的温度,都像是感到从未流出过的泪一般温暖。
“臭小子!”他笑唤。江楚寒笑着旋身,接过溺具。
至午,请辞出屋。那边锦瑟掀门帘,露一小手,“嗳,来来。”一进门,一副巨作撞入眼帘,人家拿双手展着,遮住整张脸。江楚寒怔眼瞅了半晌,刷拉一把揪过来,“你忙活了一上午,就画的这个?”锦瑟分辨,“这已经是我画的最好的一张了。”满屋子到处是团成一团的废纸,大中小号染色排笔在笔架前蟹爪须眉。就连锦瑟的一双手,伸出来也是五码六道。怎知如此磅礴气势之下,画纸上既无簪花仕女,亦非竹鹤双清,单见七条颜色扭巴着一条叠一条,外加一块长形的缤纷的东西。
江楚寒忍俊不禁,“这是彩虹我看出来了,这下面的是什么?”
“你再瞧瞧。”万分努力,连瞧带猜好一阵,“咱坐的那块大石头?”
“不是,这、这是、是一张瑟,这些——是瑟上的花纹,这个就是”五彩绚烂的手指一转,羞涩回点自家鼻尖。
江楚寒哈哈大笑,好乖乖,这是一把锦瑟。锦瑟糗着一张脸,“你懂我什么意思吗?”“懂、懂。”
“你说说。”“就是彩虹底下有一张破锦瑟。”
“你才是破——”一手彩色地蹭了蹭鼻尖,鼻尖也花了。“我的意思是说,你江楚寒也老大不小的了,什么第一次我都赶不上了。可既然你说你从来没看见过彩虹,我就画这个给你,让你记住:你第一次看见彩虹,是锦瑟陪你一起的,哦?你可不能忘了。”
江楚寒一手捏着那妙笔丹青,一手擦去了锦瑟鼻子上的脏,笑着吻了下她的额心。
锦瑟闷声闷气,“你喜欢吗?”“喜欢。”
“真喜欢?”
“真喜欢。”“那你把它裱起来。”“裱起来?!”“你裱不裱?”
“裱!裱裱裱裱,裱裱裱!喜儿、喜儿!喏,让大华送到徐家裱褙店去,告诉他们用最好的绫纸轴头,不论价钱。仔细些,弄坏一点你们可小心喽。”
锦瑟得意一笑,大功告成地拍拍手,“饿死我了,中午有什么好吃的?”
随着入秋渐深,接连好几日,一到傍晚就变天,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锦瑟夜间着了风寒,早起便两腮赤炎,鼻塞声重。下人忙去请来了仁和堂的黄少掌柜。黄柏清三十出头,继承父业,早已是名满十里的神医。隔着薄绢,按住其下纤脉一束,心凝意正诊毕,笑言:“还请奶奶略露一露金面。”
没奈何,江楚寒揭开一分床帐。黄柏清望向帘缝内,呆了呆,“敢问奶奶,经血可是已有数月未潮?”一双乌目是盛药材的乌木抽屉,拉开了,眼神散出草药香。
锦瑟小声嗯一句,一抹红,晕开在脂粉未施的颊上。床侧的江楚寒面色不佳,不待开言述症,便将医生从旁请开,“借一步说话。”
打帘而出,行至明间,“妨事吗?”“不妨,不妨,”黄柏清温文而笑,“奶奶是外感内滞,沾了风,吃两剂煎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另外还要恭喜楚大爷,奶奶的脉相有喜,快三个月了。”江楚寒定住了,有好大一片寂静包围过来,打那寂静的虚无中,一个音节接一个音节听不真的喜悦在向他耳语。他剔高了一边的眉毛,“不会错?”“若是错了,楚大爷只管去砸我仁和堂的招牌。”极迅速地,江楚寒一笑,又收回了咧开的笑容,然后再一次垂低双眸笑了,“她平素身子弱,可要吃些什么补一补?”“这个楚大爷放心,回头在下差人送些安胎养气的丸药过来,让奶奶早晚服用。
近日时气不好,奶奶平日要多保养身子,万万不可再受风了。”“好。黄大夫这边请,再去瞧瞧我们老爷子。”“最近几帖药吃着都好?”“还好,只是早上起来气短,另外就是腿,这两日倒又犯得勤了。”
“唉,这是痰浊淤血阻滞经络、脑失荣养,也没什么好法子,待我瞧瞧再说。”人一走,锦瑟便命丫鬟挂起帐子。一时觉得胃口开了些,又取来了半包杏脯,托在手内,边看书边吃。一颗颗杏核吐进银唾盒里,叮咚作响。十来颗核后,头一抬,就瞧见江楚寒斜靠在门边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这边。于是冲他笑笑,唆一唆酸腻腻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