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了好久,才知道向上望,一望,的泪洒落。原见人家遍体冷漠,正叫江楚寒没理会处,这时慌忙一步上前,拢住对方后颈抚慰,“这次的事情有点麻烦,耽搁了几天,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锦瑟垂头抵着他小腹,看见自个儿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到书上,将一页页的、一夜夜的想念淋湿。反感地一转颈子,拨开了背后江楚寒的手,直身坐好,神色淡掉。
觉出不对,江楚寒干立着,将被退还的双臂抄起在前胸,“怎么见着我倒不高兴了?”
等一等,得不到回应,依然笑着,“怎么了?”没人理。
眉心一窄,笑容失掉,“到底怎么了,啊?”偌大屋中就他一个,回声都无。没奈何,耐下性子倒退几步,在桌边坐下平视过去。“你说句话。”
说句话,怎么说?这样的丑事!李筌堂兄家便有一遭:婆婆不知如何知悉公爹跟儿媳有染,又不能说破,生闷病,迟怠吃喝动弹,没两个月便死了。后来闹得下人都晓得了几分影,笑说主子扒灰,扒死了亲太太。至于什么少爷跟年轻的庶母们不干不净,那就更加司空见惯。锦瑟满腹只是纠结,不知如何启齿。
江楚寒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锦瑟,说话。”但瞧心心念念之人照旧冷若冰山,火腾一下子就蹿起来,发出最后通牒,“说话!”
方才正房闹哄哄的,她只蒙头装睡,水印子湿凉:没日没夜地窝在这儿等他,他一回家,直奔那屋。锦瑟拿手背沾了沾脸,“你去看过小师娘了?”
江楚寒把脸撂得更沉,“我去看过师父了。锦瑟,有话直说。”锦瑟即时泪红双眼,红似赌徒。原本祖上就是赌徒,祖父、父亲都是,年轻时打仗不要命,老来在赌台上装凶卖狠,为了这个,从不踏进书房一步,说是“输输输”的不吉利。而此刻她所面对的,无非是个赌题。要么索性横心揭开,要么选择永不揭盅,如同所有的女人一样,扮作和洽,继续过活。重点是,那所扣盖的秘密到底有多大,够不够吃掉她押出去的一整颗心。望着几步外孤注一掷的爱,借着祖辈男人们的狠劲,她迷信似的,也先放开了手中“输输输”的书。
“你心中,喜欢小师娘是不是?”
话问出来,脸青去,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却极不幸地看到他猝不及防地匝紧了喉,又把左手搁去桌面,拳起来又放展,“她跟你说什么了?”
一场短景,已叫锦瑟天旋地转,泪水倒灌入喉,“她?她是谁?”尽管心生巨澜,江楚寒却不挂相,清淡掂量半日,“我是喜欢过小师娘,不过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早过去了。”盅子半开,投出其下所覆真相的、怪兽似的一线黑影。锦瑟纯属输急了眼,冲昏头地直掷一句,“你老实告诉我,墨儿——真是师父的孩子吗?”闻言,江楚寒自动地站起身,眉困扰地锁住了,手仍平按在桌面上,筋络外鼓。
足足一劫的时间过去,他才弄懂了锦瑟的意思,头顶隆隆地开始上血,堪比魔咒的邪恶的话,将只兽无中生有地召出来。不成形的一具躯体可着劲、可着空间大小地扩张,整间房也容不下时,房便炸了。
哐啷一声,接着又是噼里啪啦,一张金漆八仙桌被江楚寒一掌击得粉碎,一桌子的茶盘茶壶茶盅釉碗倾天震地地砸将下去,寂静打破,什么什么都打破了。丫鬟们听到屋内动静,忙进来瞧。但见大爷背冲门,直勾勾地对着榻上坐的奶奶,看都不看地直接对她们暴喝一声,“滚出去!!!”通通吓个脸白,软脚虾地退出房。
锦瑟颤了一颤,震得热泪簌簌而下。江楚寒一脖子的筋都暴起来,竖眉胀目地瞪视着,一转身,远远地离了她踱圈。
鼻翼一张一合,大手横搓口颊。好久一段方渐平息,立在战壕似的狼藉后,极其费力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锦瑟,你就这么看我?”
锦瑟直迎向他鲜有的刺人目光,呆了一瞬,大哭着起身,避也不避满地的碎片,走上前弓身而泣,“小楚,我不是故意的,我瞎说的,你别生气,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走这大半个月,小师娘她、她天天同我说你和她的事。我先还觉着是自己多心,可她动不动就提这些,老说你们从前有多好,说你多照顾墨儿。我想起、我想起刚来那天晚上,你非让我摘掉她给的镯子,想起平时你总躲着她,而且我一多提她你就不高兴,可临走那天,你抱着墨儿站在门外,却跟她咬耳朵。我、我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你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样子。”
全身的力气都支在两只手上,弯着腰,哭、倒气、咳嗽,不成样子的一个泪人。发中有根花蝠簪一闪一闪,像颗难落的大泪珠子,熬煞人。江楚寒轻咬齿根,抬起垂在身侧的手臂,把她捞进胸前。
待怀内的女人哭了个够,一手抬起她的脸,端详一番,重叹一声,“你这一个月,就天天胡思乱想这些来着?”旁错半步,拿手拨拉掉凳上的碎渣,安置锦瑟坐下。自个儿也在对面坐了,两腿一叉,手肘架住腿面,“小师娘最早是师父的丫头,我同她一起长大。那时候我才十几岁,家中就她一个女孩子,对她动心,也是情理中的事。我不知道小师娘都同你说过些什么,让你这么想,但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锦瑟,我对她,早就没什么了。”
“既然,既然你从前喜欢小师娘,怎么她最后嫁给了师父?”“师父要娶她。”
锦瑟一愣,短暂地吸口气,“师父他,不知道你可你,为什么不告诉师父呢?”
江楚寒垂着头,似笑非笑,不答话。锦瑟油然地生出怜悯——自从在此住下,较之李府是另一番天地了,什么里唆的礼数规矩全不用理。可这种事上,想来哪里都差不多。老爷的丫鬟,除非发话赏给少爷,要不哪容他人置喙?更别说还不是收房,而是扶做正房太太——怆然而侥幸,脚尖去踢拨地下的一块碎磁片,“小师娘,她也是喜欢你的吧,不然,她干吗成天跟我提这些?”
“这可真是你多心了。”不假思索阻断话头,代替夏雪回答,“小师娘她是粗使丫头出身,没念过书,哪里比得了你们官家懂那么多避嫌的话?我一走,你在这里与她朝夕相对,她一心应酬你,又没多少话好同你讲,自然也只能聊聊我们小时候的事了。至于说我怎么疼墨儿,一来,是夸我还算是个好大哥;二来,你想想,哪个当娘的不是成日把儿子挂在嘴边?我以前喜欢她,她也不晓得,师娘心中只有师父一个。这么些年,师父多亏她照顾,你看她对师父有多细心就知道了。从前家里穷,也没个下人,我又经常几个月都不在家,里里外外的活儿都靠小师娘一个。师父病重那阵,不用说挑水劈柴,光是给一个大男人翻身就够费劲的了。可她为了师父,全撑下来了。”一时卡住,脑海中浮现出年少时的夏雪:灰瘦尖脸盘,头发黄软,一双因饥饿而格外明亮的眼。他最初领回她时不放心,假装出门去,直在附近监视了个把时辰,发现这小丫头片子不偷跑、不偷懒,老老实实地做着他所吩咐的一切。他吩咐她做什么,她都答应“知道了,爷”,乖乖照做,无论多苦多累多不可承受。而即使在他待她最好的一段岁月——他根本没待她好过。年少时太杠,处事硬,连句像样点的情话都不会说。出于丫鬟做小伏低的本性,她也不会要,给多少全惊宠地捧着。记忆中她唯一一次发脾气,就是他让她嫁给师父那次——用力咳嗽一声,打断思路,“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小师娘同我清清白白的。我是喜欢过她,但现在,我对她只有感激和敬重,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别的念头。”
“我信,我信。”锦瑟激烈地回应着。件件事情一追思,怎么不是?原来全怪自个儿儿多疑。心头一松,脸色恢复过来。
瞧她改颜,江楚寒淡淡一笑,“那天我走得太早,不想吵醒你,怎么你起来了?我倒没瞧见。你记不记得头天晚上,就下雨那天,我出去过一趟?因为家里快没钱了,我去那边宅子取了些,回来晚不方便,所以第二天临走才把银票交给小师娘,与她商量了几句师父病情的话,不想让墨儿听见,这就是你说的咬耳朵吧?还有什么要问的?”
锦瑟先是愧笑摇头,半日,怯怯又道:“小楚,我有句多余的话,你听了,别发火。按理,这话当小辈的本不该说。可我总在想,你这么孝敬师父,他却一点也不体谅你。你的钱都是拿命换的,他吃药也罢了,不该成天出去赌,又大手大脚地买什么古董。”
“锦瑟,”江楚寒心平气和地出声打断,“你还小,没经历过什么,有些事,你不懂。我六岁被师父收养,他待我,比待亲生儿子还好。教我养我,把一身功夫尽数传给我。伏天热,他连仆人都不用,自己陪在床边打扇子哄我睡觉。有回我失了手,把师父他藏字画的屋子给烧了,几万两的东西一件不剩。结果师父找着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还好你这小兔崽子跑得快,伤着没有?”道上知道我的人,都说江子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其实,我做刺客做得好,那叫名师出高徒。十几年前干这行的,没人不知道‘阎罗’这个名字——师父年轻时的名字。后来,也不知谁给前头加了个‘美’字,慢慢就传开了,都说“美阎罗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那时候,师父跟我现在差不多个头,比我白净,比我有学问得多,性子也好,酒量更是大得不得了。我陪他出门跟人喝酒,一桌子灌他一个,人全倒了,他还好好的。不晓得有多少女人为了他要死要活的。”中止一下,眼中笑意变少,“我同你说过,师父的腿是冻伤的,大夫说必须截掉双腿,要不连命都保不住,所以我点头让他截了师父的腿。师父醒来后不吃不喝,不许我替他的伤口换药,我喂他东西,他喷了我一脸,叫我滚,什么难听话都骂出来。但我知道他不是怨我,他是怕拖累我。他早想死了。是我拿自己的性命做要挟,才逼师父活下来的。这一个来月你也该见过了,师父腿疼起来是副什么光景。”锦瑟忙点点头,满面茫然,“小师娘说,师父是——断掉的小腿疼?”近乎无法察觉的,江楚寒往上抬了下下颏,“小腿、脚。我问过师父,到底是怎么个疼法?你晓得师父怎么说?他说,有时候感觉是脚趾甲被铁钉子一点点地敲进去,有时候是脚筋被割断,有时候是踝骨被榔头砸碎,有时候像是整条腿——被人生摁在滚水里。我小时候见过师父一面给自己的伤口缝针,一面还给我讲笑话,眉都不皱一下。这么硬一条汉子,次次只要这腿痛一犯,就”声音明显地不对了,断了好久,才稳当地往下续,“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明白,问了许多大夫,说是有这样的,却从未见过师父这么厉害的。这些年还算是好多了,头五六年,几乎天天都要来上一回。更不用说他的内伤,一到阴天就起不了床,连口粥都喝不下。如果这都不算什么的话,锦瑟,你试着想想,一个曾经比谁都骄傲、比谁都强壮的大男人,一夜间变成个废人,天天缩在床上靠吃药过活,一睁眼,吃喝拉撒全要人伺候。锦瑟,你——试着想想这滋味。这么多年,师父没抱怨过一句,成日做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宽慰我和小师娘。但是我知道,他忘不了这些。有几回我伺候师父起床,他同我笑着说,说他才做梦,在梦里头跑,感觉跟真的一样。大概三四年前吧,有一段我总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就不该救师父。后来有天下午,我都忘了什么事了,就记得,院子里太阳特别好,小师娘就和墨儿跟那儿打花巴掌玩儿,师父坐在房檐底下,看着他俩笑。就那一下,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无论如何,只要生命里还有这种时候,活着,就总是好的。”抬高眼睛,静静看着锦瑟,“能让师父快乐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太少了。如果他喜欢赌钱,我就赚钱给他,他想怎么样,只要是我这个当弟子的能做到的,我都愿意做。我让师父活下来,就得负这个责。要不然,这件事,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对吧?”
锦瑟攥着手帕打哽发噎,“对不起,小楚,我、我明明晓得你待师父的心,还对你说出那种话。”
江楚寒一笑,反倒不介怀了,“其实你对我的看法也没错,我本来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什么坏事都有可能干得出来。”多少年,多少事,他轻叹一声,沉重地举高手,贴上锦瑟的颊。似水流淌的爱,只要触着,便可清洗一切。手心的确是水润的,隔着层泪,暖而潮的质感令人回忆起什么,着蛰一般,他将自己罪恶的手掌缩回,出来个假笑,“真对不住,本来想拿你洗干净我的,倒连你一起给弄脏了。”
锦瑟困惑地望向对面的怪眼神,他讲什么?江楚寒觉出不妥,坐直身子松快一笑,“从前那些事我没告诉你,是怕你见着小师娘不自在。”“小楚,你这次出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见他笑着摆头,发躁地将两手摁过来,“我明白你心疼师父,但你——你天天这么为了师父挣命,你自己,就不累吗?我是个顶没用的人,什么忙也帮不上你,可我能听你说说话。不管什么事情,说出来,心里会痛快些。”
“没什么说的。”“我不是好奇才问这些,我早就明白你不开心,但我到今天才知道。”锦瑟深挂下头,双手并压在他膝上,“你怕师父觉得内疚,这些话,你根本就不会同他讲;你也不能同小师娘讲,因为你从前对她——所以才躲着她;更别提墨儿了,他还是个孩子。你从十二岁起就这么过活了,可那时候,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外头那些人,他们怎么对你你、你弄得一身伤,这么多年,堆了多少事,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江楚寒动也不动,震撼地俯视着她乌油油的发,“别哭了。”锦瑟止住抽啜,“小楚,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江楚寒一早恢复常态,“没什么。”
“楚”“真没什么。”“你明明心里有事的。”“没事。”“你别这样。”
“我说了没事!”冷不丁失控,面目狰狞。锦瑟呆呆瞅他一刻,双泪横流,“你为什么什么也不肯跟我说?我是你妻子!”“就因为你是我妻子!”扳上双手强令她抬脸,贴近自家颜面,近得让人惊呵,“这双手已经够他妈脏了,我不想让你知道它都还干过些什么。要不总有一天,等它们抱着你的时候,你会想起来那些事,你会觉得恶心,你会再也不想让它们碰到你。”
“不会的!”锦瑟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我不会的。不管它们干过什么,我都为你骄傲。”
江楚寒嗤地由鼻孔里冷笑出来,抽回手,将脸别向一边。“是真的。”锦瑟夺回对方的手,怕丢了一样地使劲攥牢,“我最骄傲的就是,你是个不愿意做坏事的——十恶不赦的大坏蛋。”直直地,江楚寒朝她盯了良久,之后掠开眼波,笑笑,一边嘴角向上歪起,“好,我答应你,以后有事我一定会跟你说。但这次的事情,真没什么好说的。哦,才我去师父那儿,他给我看了你做的扇套,还夸你来着。诶!瞧瞧,让你这么一搅,我全忘了。”腰间掏出来只螺钿漆盒,塞去锦瑟手内。盒中一只绿松石包金镯,罕纯的天蓝色。“答应另给你买好的,试试看大不大?咝,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不仅赌局全胜,还有彩头,满堂红。锦瑟盯着镯子,半哭半笑,“这——这太贵重了。你花了多少银子?”
“你甭管,只看合不合适!嘿!刚刚好吧。你就说你哥哥这眼光!怎么样,喜不喜欢?”
锦瑟丝丝挲挲红了颜色,“喜欢,喜欢。谢谢你,以后可别再为我乱花钱了。还有,小师娘的事都怪我自个儿瞎想,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